翻著書冊,遇到一個字我認不清楚。

  我回過頭,看見阿富正在打水,腳邊擺著洗到一半的外衫。

  「阿富哥?」我喊他,但大概是水桶撞擊的聲音有些大聲所以他沒聽見。「阿富哥?唐井富?」

  正在打水的阿富明顯一僵,握著轉軸的手像是鬆了,我聽見水桶摔回井底的砰咚聲。大約只有一秒的空白,他又喀啦喀啦地把水打上來,就像我剛剛看到的瞬間,只是他的一時失手而已。

  唔,失手嗎?

  可似乎不太像,畢竟這反應我一點都不陌生。

  自從有瀏海後,爹娘也不太阻我偶爾出入客棧,幫幫小忙或是添點小亂這樣。幾次看到送米的大叔來,或是爹的無心,阿富的全名就會被喊出來。本來應該無傷大雅,可我總瞧見這種時候的他會暗暗揣著拳頭。

  像是很介意,或是很討厭。

  「……阿富哥,你不喜歡你的名字嗎?」我站在後方望著他。

  重重的一頓,水桶灑出水花沾濕了他的前襟。

  沉默佔滿空間而且凝滯,只剩下阿富莫名轉為粗重的呼吸聲,如同極度壓抑著什麼,最後才乾著嗓子回答:「不喜歡。」

  「為什麼?」

  他停頓著,似乎不打算回答。

  我看了看他,想了一會兒。也是,怎麼樣都是我突兀,就算才和阿富相處得比較和諧,也還不到能像跟狗子哈啦一樣這麼肆無忌憚。

  我咳了兩聲,「那個,是我冒昧了。阿富哥不說也可以的。」

  我試著鑽回書頁卻很難入神,一旦打翻心底的好奇心,就撓啊撓地渴求知道事實真相。唉,人類果然因為八卦而偉大啊……

  就在我想藉口回家轉轉分散注意力時,幾不可聞的抑鬱嗓音傳來。

  「……很嘲諷。」他停頓很久才開口:「爹娘什麼都沒留給我,就留這破名兒……既然什麼都沒有,又何來『富』云。」

  像打了個悶雷在頭上,我瞬間說不出話。

  想起阿富的身世,是該恨大水造成他的一無所有,還是該恨親戚寡情勢利?但他堅強的不帶絲毫恨意,卻默默厭惡起自己,覺得現在的自己根本配不上父母給的名字。

  看著阿富一桶一桶水的打,那抹深褐色的背影突然顯得很沉重。

  死去的親人什麼都沒留下,只有這麼一個和身分不符的名字,這些年,應該很痛苦吧?

  我幽幽嘆了口氣。

  「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又何必在錢腳裡鑽這些俗名?井富是個好名字啊,『井裡頭的財富』,你爹娘是盼你守成嘛。汲汲營營什麼呢,守得住才是根本。你說是不是?」

  我坐在小桌上搖著腳,表面隨便說說,實際上我分外認真地注意他的反應。

  對不起喔,唐伯父、伯母,就原諒我隨便解釋你們的期許吧。

  「……井裡的財富……守成?」他低語著。

  「嗯,守成。」我抓抓臉,傻兮兮的笑。「或許寧香懂得不多,但阿富哥不一樣啊。習歸重,可守為根,學到的東西若
不溫習,也只是昨日黃花,不堪多折。我想,阿富哥的爹娘就是盼你能守住所學,繼而更上層樓吧。」

  他回過頭看我,眼底有絲詫異。

  低低複誦了我的話,一而再的,不知道是要讓腦袋記住,還是試著說服那個憎恨唐井富三個字的自己。

  我想留給他一些獨立思考的時間,所以轉過身進了廚房。

  廚房今日開封兩條臘肉,我給秋嬸出了主意兌著蒜苗炒,添點醬油和黑醋,下飯得不得了,聽說午時靠這道菜可賺了不少銅板。

  不過蒜用得兇早光了,反而自家人都沒吃到,害我饞得癟嘴讓爹娘笑話。

  翻了翻蒸籠,還有三個微涼的饅頭,算算時間都下午三點有了,向來提早用膳的阿富和狗子應該有些餓了吧?

  我片了幾塊臘肉和黃瓜,添點柴火稍微熱了一下蒸籠,把臘肉擱進切了口子的饅頭裡加溫,最後盛盤才把黃瓜疊上去。

  等我端著DIY點心和壺熱茶出來時,阿富已經收拾好所有紊亂,表情很平靜怡然,興許還帶點笑意。

  悶葫蘆瓜兒大概是想通了,我胡搞瞎參也有點名堂,挺不錯的。

  他沒有跟我說的意思,我就沒有說穿的意思。

  我招呼著他就坐,並且趁熱吃個點心。

  阿富難得沒有跟我彆扭,很爽快地坐下拿起饅頭就咬。

  「好吃嗎?」我問。「我瞧裡頭只剩這些材料,所以就自己瞎湊合了……要不今兒個請阿富哥先將就一次,明日我再讓狗子哥幫忙買些糕餅吧?」

  「不用麻煩了,」他塞進最後一口。「很好吃。特別是黃瓜,生脆甘甜,恰到好處。」

  嘩……棺材板第一次稱讚我耶,而且句子好長。我是該覺得驚訝還是驚嚇啊?

  他說完後露出比我還不好意思的表情,「我不懂吃,讓小姐見笑了。」

  我搖搖頭,「是我讓阿富哥看笑話了,三腳貓功夫還拿出來獻醜。」

  這其實很家常菜,至少我自己做菜就會這樣炒,臘肉偏鹹,如果配蒜的話會更添香氣,我還喜歡放辣椒呢,光配飯就可以吃兩碗。這道菜早在我看到竹竿上的臘肉時就躍躍欲試,結果,爽到別人甘苦到自己,倒楣死了!

  「獻醜?」他擰起眉,突然很正經八百地望著我。

  ……他這樣看是什麼意思?我不會是哪裡露餡了吧?

  「呃,阿富哥,我臉上有東西是麼?還是讓柴火燻黑了?」故意胡亂用袖子抹臉,省得裝傻裝不像。

  他又看了好一陣子才轉開視線,眼底有些困惑也有些輕鬆。

  「別擦了,是乾淨的。」他說,「恕我唐突,這樣盯著小姐看。」

  我又該接什麼?不客氣、請隨意?

  「狗子哥同我說,小姐病了一場,卻像脫胎換骨了一番,大吹大擂的,我始終不肯信。」阿富端起茶抿了一口,「可今日,井富明白了。」

  別、別說得這麼深奧啊!你明白了什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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