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漸漸習慣了一種香氣。

  日後憶起時才恍然,其味若有似無,卻常伴其左右,歲漸沉迷而不自知,等驚覺佚失了,回神也只得四字──

  悔不當初。






  身著靛藍衣袍站在竹樓前,他攏緊了眉嗅進山林淨氣,心底迴盪著一聲低嘆。

  是有些不同了。

  他記得,原這山裡的氣味冷冽,可如今卻飄散著一股溫悉。

  變的是山,是人,抑或……

  「又挨了寧香的閉門羹?」

  門扉咿呀聲甫響,略帶疑問的話句便從屋裡傳來。

  他回過身,看見倚在門側的那抹黑色身影。

  「月姨,」他喊,「妳就別打趣我了。」帶著點苦笑。

  「怎麼,做錯事了還不給罵?顧二少好大架子啊。」她彎彎嘴角,些許惡意的。

  「月姨,難道妳也不明白我的為難嗎?」顧子睦喟嘆,愁容滿面又將目光放遠,遙望著花房側邊的小屋,思起那抹攏著淺香的身影。

  「千錯萬錯,就錯在我離了她那一步。」

  「後悔了?」傅月尋輕問。

  而他不語,只回過身同她索了一瓶酒。

  「『月下美人』?」她挑挑眉,複問:「『浮生夢』你嚐過了?」

  淺淺的三個字,卻像在他心底勾起千絲萬縷的掙扎。

  微微低了頭,他知道自己瞞不過傅月尋,想起昨日寧香同他說的一席話,他感到胸口一陣沉,重重地認了。

  「嚐過。既苦又澀。」

  「苦澀?」她微愣,瞧了瞧顧子睦的神情又看看遠方,恍然彎彎嘴角,「是該如此,你顧子睦是岳寧香的『浮生夢』,可岳寧香卻非是你的『浮生夢』。」

  「『正偎翠倚紅,應記浮生若夢,若一朝情冷,願君隨緣珍重。』隨緣珍重?她怎能如此想?」他低喃著,有些怨懟。「月姨,我寧可她怪我罵我怨我、怎樣像妒婦潑娘就怎樣由她,而不是同現在這般滿腦子只想著如何與我合離……」

  凝視著他的憤慨失落,傅月尋有些怔然。

  像是瞧見了過去一點影子。

  當時那男人可有這般求她了?

  她記不得,也不肯記得。

  人是不是總這模樣,得失去了才知道要珍惜?

  她繞進屋裡,取酒時若有似無地望了最底層角落那罈積滿灰塵的酒一眼,那些灰,像是也堆在她心底一般,厚厚重重,再也見不著天日的晦暗。

  遞出給他時,傅月尋恍著神思。

  「月姨,這是『浮生夢』不是……月姨?妳怎了?臉色這般難看。」

  沉默良久,不願回應。

  「當我酒商?要『月下美人』?沒有。再說,」定定睞上一眼,「你也不是真想喝那酒。」

  顧子睦聞言一呆,捧著「浮生夢」挑眉回問。

  她抿抿唇,淺笑著攏髮,「我徒兒癡傻不懂你心思,而你更癡,連自個兒想啥都不清楚。」出口又利又直接:「我可明眼著明白,你只是想藉此酒溫存那股荷香罷了。不是嗎?」

  門是何時關上的,他完全不知情,只覺心口挨了一棍,怔怔然的,熱辣辣的疼和微涼的苦四漫。







  枯坐涼椅上,寒風刺骨,他幾乎想點上火盆驅寒。

  但他看了一眼斜前方,探手緊了緊披風便不肯再有動作。

  這兒是他無意發現的。

  東側的竹亭第二張木椅,只要坐著,就能遙望花房側屋裡人影的動靜。

  自從岳寧香在他眼前落淚後,他便揪著那股摸不著的疑問日日於此待著。

  不是他愛受冷風,他也掙扎過,堂堂男兒怎可像個女子一般婆媽?可每每拂衣而去後,那心之亂啊,竟是無可言語的躁惱。

  每日都得來此待上一刻、只消一眼,那股打從心底溢出的澀氣便得以舒緩。

  毛躁得簡直像個情竇初開的渾小子。

  他低啞地嘲笑自個兒,隨即又收了笑,回探佳人身影。

  真平靜。

  掩著心口,顧子睦不自覺地彎了唇角。僅是望著她而已,就恰似凡塵喧鬧盡遠,扎實的安穩寧靜。

  擱下手時紙角劃過掌心,怔了怔,取出懷裡收著的信籤。

  獨獨攤開那只留書,那只讓他一時怒憤撕個破碎又親自粘起的四行字。字法工整,卻顯出執筆者微顫的力道,紙緣甚有數點水暈的痕跡。

  淺淺撫著,依稀可見那朵野荷忍著淚落款的模樣。

  「怎就從不肯信我呢……」他嘆氣,憐惜的。

  顧子睦,你口口聲聲說讓我信你,究竟你要我信你什麼?

  腦海裡輕弱的質問乍響,心上一陣刺,像讓人迎面摑了一掌。

  ……他,希望寧香信他什麼了?

  信他對她留了心,還是信他無情無意?

  攢緊了拳頭,看著那抹身影的孱弱,他這會兒才深覺自個兒有多殘忍。

  「顧子睦啊顧子睦,你這般不公不義……又有何由值得其信?」

  後悔莫及。

  真真後悔莫及。

  原來他不只錯了一步,而是太多步了,多得讓寧香退無可退、若不從他身旁逃離怕是早已魂消魄殞。

  擰著眉端起早已冷殘的「浮生夢」乾下,依舊只有滿嘴的苦澀滋味。








  再也無法安寐。

  輾轉反側,她落下的淚炙燙,在他心上留了不滅的痕,夜夜提醒著他曾多愧於她。

  秉著月光起身,深冬的寒氣濃重,襯起一番寂寞的惆悵。

  燭光跳動的鮮明模樣,令他憶起初見的岳寧香。

  帶著恬靜的笑,清晰靈動的思維,就算遭了歹人欺侮也處變不驚的商家女子,放眼太倉宿洲兩縣皆無再似她的這般風采。

  是驚艷的,讚嘆其女的機敏又不忍其受害才出手相救,沒想到,日後此女會成為自個兒的髮妻。

  搖搖頭他無聲輕笑,想起新婚數月裡幾次同出同入的矯作和偽裝,怕是這天上地下大逆不道的主意也只有他倆提得出來了。

  多麼不似尋常女子啊,他的寧香。

  即使自個兒深戀著慕青,她也從未怨過他一分,守著分際無私包容體恤,用著無言的溫善漸漸走進他的腦海,像是只要回過身,就能瞧見她帶著淺笑候著他的身影。

  究竟何時開始,眼底便停駐了那道淡漠的影子?

  是陪著他一同胡鬧時,還是用那些古靈精怪卻有條有理的意念勸著他時?抑或是那個深夜,替他滿腹愁緒哭濕枕畔的無聲悲泣?

  憶起的過往鮮明,巧兮倩兮。

  等回過神了,才發覺心底慕青的身影早已淡去,一筆筆抹上的,竟全是岳寧香。似淺淡的天青色著墨,漸染成靛藍的深紫,讓他不得再忽視。

  「……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原來不是只有寧香不明白,連他自個兒也至今才明白,這般毫無因由的死纏爛打,竟是為了他心裡那股日漸缱捲的荷花香。

  可他……

  斂下的眼睫映出月光篩落的蝶翼淺影,窗外的深幽恰似他穢黯不能道出的自私。

  何不就此冷落我?

  她曾這般說,不想成為他的妻,遂寧可他納妾迎歡。

  那時她對他無心,納妾與否端看己意,如今呢?他為自個兒的貪婪感到羞恥。

  爹娘結縭二十載鶼鰈情深,從未他想,自小既已爹娘為樣又怎可為難兩女子共事一夫?

  若不是慕青傷了她,他甚至思慮過要將慕青納為妾室。

  若不是慕青傷了她……

  他甚至不會發現,自己早已賴她過深。

  聽聞她險些喪命,他幾乎咬斷牙、抓破十指、苦苦撼著那些牢棍才忍得住不掙脫滿身的枷鎖往外逃。

  他從不知道,自個兒可以如此在乎一名女子,幾近失了理智,也不能阻止內心的狂暴。

  當唐井富打開牢門的那刻,他甚至動了生平第一股殺意。

  後來都不清楚了,怎麼緩下氣、同蘇慕青說了什麼,他都記不太得。

  似乎聽見慕青癲狂著呢喃浮生若夢的詩句,指責他的負心,怨怨恨恨,數不盡的謬語。

  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知道傷了她的人是慕青,但他不知道見著寧香冷決的淚時,會這般心痛如絞,哀欲斷腸。

  他沒來得及從寧香嘴裡聽得真相,可月姨告訴過他。

  只消聽上一次,便冷汗直淌。

  慕青就伏時他曾與她在牢中一敘。他說,他答應會保護她的事兒都辦到了,他現已有家室,有妻子,若逃得此劫,他倆都應開展新的人生,甚至……將寧香的留書給予她瞧。

  就是這一步錯了。

  他引了慕青傷她、傷得身魂破碎,心如死灰,就這一步!他千不該萬不該莽撞地就下了這一步!

  等於親手將寧香往死路裡送,他怎麼彌補?又怎可彌補!

  「若一朝情冷,一朝情冷……」緩緩闔上眼,幾不可聞:「又怎能由妳各自珍重……」
















  他一直忍一直等,他信她的心,縱使她自個兒不願信,可他信。

  那個傻姑娘不明白,她的心就像是清澈的湖水,赤裸而澄澈,直白地攤在他眼前,告訴他,岳寧香曾經多在意顧子睦。

  但他不敢相信,現在懷裡摟著的半冷身軀,就是他那直白又無雙的傻姑娘。

  紅著眼眶他死命地喊,喊她的名字、喊姚大夫。

  誰來都好……求求你們救救她、救救她……

  「岳寧香……岳寧香!」

  「子……睦……」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妳別怕……姚大夫!姚大夫!」拜託!快過來救她!

  「睦……」

  「妳別說話!」我制止她,收緊手把壓制她傷口的外掛扯緊。

  她像在笑,明明這麼痛、痛得臉都白了毫無血色、她為什麼還要笑?

  她搖著頭,希望我聽她說話。

  「好,好,」點點頭,將她摟高了點小心翼翼擱在頸窩。「妳想同我說什麼,嗯?」止不住的鼻酸。

  「我、原、諒、你……」氣若游絲。

  她說原諒他……爭著一口氣竟是告訴他,她願意原諒他!

  「……是我對不住妳,寧香……」

  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他不配得到她的原諒啊,老天爺,求求祢讓她活著、就算恨他一輩子也無所謂、求求祢讓岳寧香活著!

  她搖搖頭,帶著他熟悉的淺笑,「……」

  「還有什麼?」

  「我……」

  幾不可聞,卻無比清晰。

  「……好愛你……」




  世間像在轉瞬間死寂了一片。

  望著懷裡只餘出氣的蒼白小臉,撕心裂肺的疼痛頓時在他胸懷炸開,他嘔了一口血,紅色的花華綻在寧靜的面容上。

  他看不清楚,洶湧的淚色染上紅光,他看不清楚他的寧香!

  怎、怎會這般……

  上蒼該懲的是他、罰的是他,怎能就斷了一縷芳魂?

  他不信、他不信!

  咬著牙抱起她,望著十丈遙的路蹣跚,他始終不斷低語。

  「岳寧香!妳也欠了我的!不准死、我不准妳死!」

  若等候就是這般局面,那他不等了!

  就算是搶,他也要追去陰曹地府從閻王手裡爭下她!


*               *                *


  「想些什麼這般入神?」輕柔的嗓音自懷裡飄來。

  他彎彎唇,伸手撥攏她的髮,唇色淡淡,不施眉黛的面容秀麗而雅淨。

  「想些咱倆的過去。」他答。

  「是想些我知道的,還是些我不知道的?」挑挑眉,她問。

  「都有。」他莞爾。

  「唷,怎麼,給了你三分顏色就想開染坊啦?別忘了,我可還沒完全原諒你。」鼓著嘴,她不太高興地想起身離去。

  「欸,我又沒說不告訴妳。」他拉住她,輕手輕腳地攬著貼在胸口。「輕點,免得繃了傷。」

  「傷早收口了顧子睦!就你一個還在嘮叨,整日碎唸,你不嫌說得煩我可聽的很煩。」翻著白眼,語氣卻藏著些許嬌嗔。

  替她收攏一撮髮絲至耳後,順著臉頰輕撫了撫,他的眼底似是仍停留著那日的驚惶與無措。

  她怔怔望著,回手摟住他的頸項,湊上前窩著抱緊。

  「別這樣,我還活著。不是嗎?」有點心疼的。

  「嗯。」

  點點頭,環著又抱牢了些。

  「顧子睦。」

  「嗯?」

  「我睏了。」

  「睏了就睡吧,我就在這兒陪妳。」

  「嗯……」

  他皺眉笑了笑,看著她恣意在自個兒懷裡找個舒適的位置窩著,真像隻小貓兒。

  「岳寧香。」

  「什、麼?」她打著呵欠,模模糊糊。

  「我還欠了妳句話沒說。」

  「……有嗎?」

  「有。」他信誓旦旦。

  「能不能……明兒再說?」

  「不能,我想這時同妳說。」

  「嗯……」

  「岳寧香,妳還醒著嗎?」

  「嗯……」

  彎彎唇角,他低下頭在她頰上一吻,低低在她耳畔說了句話。

  酣睡的人兒勾起甜甜的笑,說,她早知道了,笨蛋才會不知道。

  是啊,他的確就是那個什麼笨蛋的,才尋尋覓覓了這麼久。

  早已沉醉在清淡的香氣裡而不自知,憤恨的、後悔莫及的那些記憶恍如隔世,現在他明白,真真切切地明白,岳寧香也是他的夢,最綺麗的美夢。

  「我也愛妳,很愛,很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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