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是隆冬裡最冷的一天。

  但她卻終於覺得,可以呼出一口氣了。






  望著自己丈夫那不可置信的神情時,她的心底終於有了笑意。

  冷冽的,透過她摀著傷的掌從眼裡傳來。

  「傅月尋!」歐陽紹大聲咆叫,同時揮手推翻整張太師椅。「妳這賤婦竟敢如此自傷!這話傳出去了妳讓我怎麼做人?妳想世人說我凌虐妳是不是?」

  聽見如刀般銳利的指責,她很淡很淡地笑了。「原來你還怕人說麼?我當你早不在乎了。」

  「賤婦!」他又喊,這次逼上前,狠狠一腳踢在她的腿上,讓她摔倒在滿地的殘亂中。「賤婦!賤婦!」

  一腳又一腳,幾乎不留情。

  她摀著左臉上的傷,鮮紅色的血珠不斷從指縫裡流淌著,染紅她身上那套湖水藍的綢服,如是正落著斑斑血淚。

  但她的表情空洞。

  像是挨著腿腳受著痛的人不是自個兒。

  哭泣麼?

  哭能有什麼用了?她默默想著。

  一嫁進來,新婚夜裡就獨守了空房,她傻兮兮地睜著眼等,想著風華翩翩的歐陽紹鐵定是酒宴上遇到同行,一時不留神談生意就談得忘了時辰吧?她揚著新嫁娘的美麗笑容與滿懷的情感,一夜無眠乖乖地等著丈夫入房。

  最後是一對如玉般美麗的婢女攙著滿身酒氣、衣衫凌亂,連單衣都只是草草套上露出滿身歡愛痕跡的歐陽紹進門的,而那雙人兒紅唇艷腫,歐陽紹甚至一手一只美人酥胸在懷……

  她忘了當場的傅月尋是不是哭了,但就算哭了,也抵不過那兩個女子的輕慢、調笑跟嘲諷。

  新婚夜裡,她滿心愛慕的郎君在別人的床上左擁右抱,而想起自己整身喜服和腦海裡所有正在編織的美好將來,她突然很想大笑。

  笑了嗎?也許有,所以她才挨了歐陽紹酒後的第一頓拳腳。





  日子簡直生不如死。

  還懷著戀慕時,她每日都以淚洗面,有時候遇著了正梳洗過準備去青樓尋歡的丈夫,她會追著問他。

  是不是她哪兒做錯了還是不得歐陽紹的意,所以他這是在懲罰她?

  起初只是一些冷言,或是無視她的哀求。

  直到那次大醉,歐陽紹派了小廝回來,要求她盛裝後上轎過去時,斗大的【醉花樓】三個字就像一把天雷劈在她妝顏華秀的臉上。

  小廝看她死扳著轎門不出,就去跟歐陽紹報告。

  她坐在轎子裡渾身發冷微顫。

  心底不斷問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她的丈夫會像換了一個人?那個溫雅儒秀、總是風度翩翩,會在釀酒場溫柔替她挽好鬆脫髮絲的歐陽紹,去哪裡了?為什麼現在他要這樣對她?為什麼──

  「賤婦!出來!」

  簾幕被陡然掀開時,她怔住了。

  賤婦……是她嗎?

  是她嗎?

  她就這樣傻愣愣地讓憤怒大張的歐陽紹拖了出去,一路強揣著、扯著,拉進廂房裡。

  酒色馨香,玉體橫陳。

  只著肚兜和紗絲褻褲的幾名女子,在床上或桌沿邊擺著撩人姿態,看見進來的歐陽紹就一擁而上,此時傅月尋也才發現,還有兩個身穿華服的公子哥也在其中,一雙眼珠不安好心地覷著她。

  歐陽紹一把將她甩在地上後,就摟著鶯鶯燕燕朝床上去。

  「歐陽兄,這就是那鼎鼎大名傅海家的千金小姐嗎?」有人這樣問。

  「我看八成就是。」另一名斟了杯酒,笑容邪氣地起身,「我說歐陽兄,你真是好福氣啊,娶到這傅月尋,想必傅海的酒方你一定都到手了吧?」

  他哼了聲,「酒方?那老頭硬氣得很,說是酒方只傳傅家嫡親。」

  「喔,那言下之意,豈不是只傳傅月尋之子了?」那人朗聲笑笑,「這何難之有,歐陽兄你就多『努力』點兒,不就得了?」

  另一人依舊挑著笑,他來到傅月尋面前,「妳說是嗎?嫂子。」眉眼間放肆的在她身上逡巡,還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臉。

  她別過臉,咬著唇不敢發出嗚咽。「公子自重。」

  就是這樣麼?

  原來她的丈夫在外就是這副德性?呵,傅月尋,瞧瞧那個男人,就是妳千挑萬選、託以終生的人嗎?

  好可笑,真的好可笑……

  「嘖,和她?」歐陽紹投過一眼,甩開了掛在身上的女子,大步來到她身旁一把拉起。指著她的身板和臉孔數落,「瞧瞧、瞧瞧,這身形都快比我高大威猛了,在床上我哪吃得消?嘖,這粉上得真厚。欸,傅月尋,妳以為抹白了臉就能跟小翠她們一模樣,好讓我在夜裡分不清楚同妳交歡嗎?」

  她狠狠瞪了過去,「我沒有!歐陽紹,你無恥!」

  這般直白而充滿羞辱的言論,逼出了她的眼淚。她闌珊著,終於瞧清楚了自個兒心心念念的丈夫原來是個禽獸。

  她並沒有抹粉。

  事實上,傅海替她添辦嫁妝裡所有的胭脂花粉,都讓那些爬過歐陽紹床榻的填房們拿走了。這身白皙,是因為出嫁後不再需要頂著烈日去採酒材,才恢復初始的膚色。

  她沒想到,真的沒想到,這也能成為歐陽紹折磨她的一道口子。

  「唷,妳哭啦?」他笑了笑,取了一壺酒塞給她。「妳哭的不錯啊,老子喜歡,這酒賞妳了。」

  傅月尋瞅著歐陽紹,揣著那壺酒握得死緊。

  她此生都沒這般被人污辱過。在傅府、在爹爹的釀酒坊裡,她都是傅家備受尊敬的小姐。爹爹廠裡的男人多,她見過的男人也不少,可就沒一個同眼前這人如此下流、齷齪!

  怒上心口,她憤憤拿起酒壺一把摜在地上摔個七零八碎。

  「歐陽紹,」她冷著臉,眼角凝淚,「我要休夫!你不配是我的丈夫,你不配!」

  她不是養在屋裡的金絲雀,夫家什麼的,她不希罕!她還有爹爹、還有酒坊裡的大哥們疼她、照顧她,她不希罕這裡。

  突如其來的疼痛打斷了她的思緒。

  歐陽紹面色鐵青地一手扣住她的手腕死緊,一手掐緊了她的下巴,逼她抬起頭。

  「休夫?」他瞇細了眼,表情殘酷得惡鬼。「妳敢?」

  「我有何不敢!」她嗤笑,「歐陽紹,你想要酒方是麼?這輩子我都不會給你的。」

  歐陽紹輕輕勾起笑,「不給又想休夫哪,既然妳這麼想,我就給妳個理由……」低頭貼在她耳側,輕吐。「讓妳死也不得離開我!」

  歐陽紹邈無人性地將她摔上床,當著所有人的面撕開她的衣裳、強迫性地占有了她……

  那是最黑暗的一夜。

  那一夜過後,她的心就死了。

  躲在家裡熬了一個月,傅月尋的大師兄傳來傅海因為這些傳聞神傷而離世的死訊時,她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時機到了……終於到了。

  她低語著,然後面無表情地拿起剪子,狠狠在左臉上畫了三道鮮血淋漓、皮肉翻捲的口子……

  挨了很大一頓拳腳後,她拿到了歐陽紹的休書。

  上頭寫著傅月尋生性怪劣,婚後一年無出,婦容不休又狂言妄行有損夫家顏面,故一只白紙黑字掃地出門。

  那一日,是隆冬裡最冷的一天。

  但她卻終於覺得,可以呼出一口氣了。















  睜著眼睛醒來時,是滿額頭的冷汗。

  傅月尋躺在床上,感覺到右手手心裡的濡濕與刺痛。

  她明白那是什麼,只要夢見那個人、那段過去,她的雙手就會掐得死緊,掐到指甲都戳進掌肉裡才喚得醒夢裡的自己。

  漆黑的屋裡伸手不見五指,她長長呼出口氣,嗅進黑暗。

  繼而感覺到有人坐落床沿探手替她拭汗。

  「誰!」她即刻坐起,單手朝後握住枕下暗藏的匕首把柄。

  「妳做惡夢了。」

  不是問句,而是肯定的嗓音從黑夜裡傳來,甚至奪過她淌血的右手輕柔擦拭著那些傷痕。

  她知道那是誰。

  胡氏闖王,胡帷驍。那個死皮賴臉、硬在她竹樓旁蓋了茅草屋的賊匪。

  「用不著闖王關心。」她掙了掙,卻脫不開他的掌。

  「妳一直,都同這般地讓過去糾纏嗎?」他抬起眼,深夜也無法遮蔽的尖銳刺了過來。

  她心底一痛。

  這人……太危險。

  縱使是寧香跟子睦,他們也從未發覺過自個兒夜夜難眠的原因,竟讓他一眼就識破了。

  瞅著她的那雙眼瞇了瞇,就算她躲在漆黑裡也彷彿是無所遁形於他。

  默默地又想攢緊手,卻覺腕上一疼。

  「要掐,就掐我。」他說,隨即把她的手擱往自己臉上。「我想我渾身上下,可能就臉皮子沒那麼厚。」

  什──

  「妳儘管下手,別一直弄傷自個兒。」

  她恍了一眨眼。

  「……闖王自謙了。」默默僵起神色,「我區區一名下堂婦,怎好伸手觸碰鼎鼎大名的闖王──」

  痛。

  擰著眉不悅地瞪過去時,胡帷驍比她更不高興,又收了收掌,觸到那些嶄新的口子引起刺痛。

  「我說過了,這裡沒有闖王,叫我胡帷驍。」他略吁口氣,收回視線從懷裡拿出瓶藥粉灑在傅月尋的傷上。「我不喜歡妳如此低下。」

  沉默哽在了兩人之間。

  眼睛已經習慣黑暗的傅月尋,淡淡地望著床沿那道身影。

  充滿霸氣,不受世俗拘束,應當在江湖上東闖西走的男子,此刻竟怕弄疼她、百般輕柔又顯笨手笨腳地替她上藥。

  有多久時日了?

  自他任意地蓋了那間茅草屋至今,像是兩個月有餘了。

  起先幾乎無所不用其極的抗拒過,故意叫岳寧香派一堆下人來湊亂子、從後頭拆他茅草屋,甚至火都放過了,但胡帷驍也只是衝她彎唇笑了笑,又脫下外裳繼續勞活。

  那一剎那,她覺得自個兒像被胡帷驍寵壞的孩子。

  驚覺徒勞無功後,也就懶得多動手。他蓋他的茅草屋,她釀她的酒,連見著有幾個消息靈通的敵手找上門,刀光劍影砍得淅瀝嘩啦的她也蠻不在乎,只是很淡地丟下一句「不得污了任何一塊地方」就隨他去了。

  然後開始發現,後院總有用不完的劈好柴薪,屋裡常有已燙過熱水的野生兔子、鹿肉肉塊和一些新鮮的野菜雜果,還有水缸,沒一日不是九分滿的,幾尺之外草草佈下的山坑陷阱,也都全數重扎過,顯得安穩無虞。

  不只是所有粗活胡帷驍替她做全了,連她的身家安危,他也管得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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