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色完全黑了。

  我待在花房裡,一點花香也沒有,只有冷寂的味道在屋裡轉著。

  摸著臉,半乾的淚痕佔了滿面,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才停下來。像流盡了對顧子睦的淚,卻帶不走一切傷心和牽掛。

  所以我回過神看見自己就站在這屋前時,覺得自己真是蠢到沒藥醫。

  些微碰撞聲響著,我猶豫了該不該進去。

  顧子睦還在裡頭吧?不是不住這裡了,又怎還不離去?

  冷風刮過,天空降著微雪,紛飛的模樣就像一抹幽幽嘆息,盤旋在我的心底,讓我起手推開了門。

  屋裡一片漆黑,我尋出蠟燭點上,看見攤倒桌邊的顧子睦滿臉酒紅,桌上翻著一點殘酒,而「浮生夢」的酒罈子歪斜,裡頭空蕩蕩的只餘殘香。

  就說是烈酒了,還乾掉整瓶……

  我搖搖頭,想起他問我的話。

  為什麼兌了烈酒?因為顧子睦就像高濃度的酒精,讓人沉醉又讓人灼身,若不謹慎,就會被他所吞噬,留下滿嘴辛辣和苦楚。

  推了推他,「顧子睦,回床上歇息吧。」

  他咕噥了聲,爬起身來又翻著酒罈要倒酒。

  我奪了過來,「別喝了!你已經醉了。」

  顧子睦瞇細了眼看我,像在辨識我是誰,等了好久才聽見他含糊不清地喊我寧香。

  「少說話,滿嘴酒氣。」我埋怨著,動手想攙扶他。

  可他起手把我抓得緊緊還讓我差點摔倒,後腰撞上桌角疼得發喊,他一把推我上坐,手握著牢不肯放。

  「寧香……寧香……」拼了命地喊。

  「喊我做啥?」我沒好氣的。

  「妳要信我、信我……」

  「信個屁!」我口無遮攔,反正他已經醉了,聽什麼都不清楚。「你可真好,讓兩個女的搶你一個很開心吧?花心大蘿蔔、劈腿男!就該剁了你熬湯!我不知道瞎了什麼眼才對你死心塌地的,有夠見鬼!渾蛋!豬頭!王八蛋!去死啦!」
 
  「對,我該死,該死……」

  呿,還會答話咧!轉念想想,不如乾脆趁現在套話算了,省得他又滿眼憐惜勾我傷心往事。

  「喂,我問你,為什麼要讓小六去救蘇慕青?你不知道那是死罪嗎?」

  他爬了起來往懷裡掏東西。我問他在撈什麼,他傻傻地就回答了。

  「我想拿慕青的信給妳瞧……我怕遇了妳會不肯聽我解釋,一直帶在身上的……怎麼找不到……」他咕噥。

  當然找不到啦笨蛋,都掉地上了。

  我彎腰拾了起來,和他的眼神對個正著。

  沒有那些防備與城牆時,顧子睦的眼神很乾淨,他望著我,很憐愛很憐愛的,又帶著傷心和難過。

  「寧香……我對不住妳。」他說。

  我低垂了眼,「既然知道,就不該還扯著我不放,你該讓我自由。」

  「不,我不讓妳走、我……」

  「醒醒吧顧子睦,你明知道你愛的是蘇慕青並不是我,又何必呢?」

  他打了個酒嗝,用力搖頭晃腦想保持一點清明。

  「我欠慕青的……都還了……我同她再無干係。可妳不同,妳不能走、不能走……」

  他說得亂七八糟,我聽得模糊,正想問清楚時就看見他倒在桌上睡著了。

  「搞什麼?當我金田一還柯南啊?」我皺著眉瞪他。

  看著幾封信的,或許答案就在裡面吧。取了件斗篷覆在他身上後,我就著燭光一封封打開,按照落款時間開始閱讀。

  原來蘇慕青嫁給鄒磻遠之後,他們還在背地裡通信。

  該死!我不爽地掐他一下,最好明天淤青一大片!

  但信裡說的多是瑣事,沒有顧子睦的去信,只看得出蘇慕青很認份在學著怎麼當鄒夫人。直到婚後第二個月也就是第三封信開始,蘇慕青的筆跡潦草,字裡行間透露出鄒磻遠會對她動拳腳的訊息。

  顧子睦應該安撫了她,但她的字句很激動,越後面越亂。等到第六封時,就是阿富哥已經查到鄒磻遠那裡,把他入獄待審的消息。蘇慕青很恐懼,她怕受到鄒磻遠牽連,希望顧子睦能看在往日情份上救救她,裡頭有些墨跡是暈開的,猜得出蘇慕青可能邊寫邊哭。

  所以顧子睦才讓小六救她嗎?

  那他剛才說欠的都還了,又是怎麼回事?

  瞥見他衣襟裡像是還夾著一個信封,我便伸手拿了出來,一拆開看時,我怔住了。

  那是被撕得粉碎後又疊著新紙糊回去的信,不是蘇慕青的字跡,而是我的。是我留下的那四行字。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昏睡的顧子睦,心底亂得一蹋糊塗。

  他帶著我的信,隨身帶著……明明就氣得撕爛了,卻又花精神把它重新粘起來……

  看見信封裡還有個突起,等我倒出來後,我的心更亂。

  是那把銀簪子。

  不是給了蘇慕青嗎?為什麼又會在他身上?

  混亂的思緒迷茫,唯有狂喜清明。

  我忍不住眼淚,撫著信和簪子哭泣。

  我能不能當成其實顧子睦很在乎我?

  其實我在他心底是有位置的……所以他把信黏回去、所以他取回了銀簪子、所以把有關於我的東西隨身帶著。

  我可以這樣想嗎?可以嗎?

  那一夜,我放任著自己擁抱顧子睦,覺得這是離別後,我唯一感到安穩的黑夜。






  我比顧子睦早醒,看著他的睡臉,我覺得無比的熟悉也無比的陌生。

  他待我好,卻也待我狠。如果沒有這些書信,或許我就還陷在懷疑裡,可那也只是一點點的彌補而已。

  他終究是選擇為了蘇慕青犯下漫天大罪,即使是因為這些求救,他還是選擇了她。我不會笨到相信,我和她會是一比一。

  幽幽醒來時,他揉著額角擰眉,像是宿醉沉重。

  把早就備好的醒酒茶推給他時他才看見我在一旁,眼底的震驚又在瞥見桌上那些信函時更添一層。

  他默默喝著茶用眼光偷覷我,看見我面前放著的銀簪時臉上閃過些赧色。

  咳了咳,「這些信,妳都瞧過了?」

  「嗯。」

  他欣喜若望,急忙地開口:「那妳就該知道,救慕青是因為她的請求。」

  我看了他一眼,「倘若她沒說,你就不救了麼?」

  顧子睦讓我問得語塞。

  「罷了,那都是過去。我不想同你爭,臘月已過,你該返回顧府了。」

  「寧香,」他伸手握住我。「難道這些還不能讓妳信我嗎?」

  我望著他眼底的焦灼,又看了那些信一眼。

  「顧子睦,你口口聲聲說讓我信你,究竟你要我信什麼?是信你無心傷我,還是信你與蘇慕青的情深意切?若是這兩者,那我都信。然後呢?你就能放過我了麼?」
 
  「我和慕青之間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的。」他皺了皺眉頭,「可妳信我,我欠她的都已經還清了,我同她再無干係。」

  我笑了笑,「就怕她從不那樣想。蘇慕青之所以能安然服刑,想必是經過你勸說了吧?別皺著眉瞧我,這的確是阿富哥同我說的。你若給了她承諾,就該一肩扛起。」

  「承諾?」他困惑著。「我沒許過她什麼,妳不信?」

  「信不信不重要,而是我已心灰意冷。這其中的差異,你明白嗎?」我瞅著他,「顧子睦,你若早上一步,興許我還能假裝沒發生過這些事,可你晚了,在牢裡你讓我走,卻沒讓蘇慕青走……我才是你的妻子,但你讓她與你一同承擔罪過。若你是我,你會做何感想?」

  顧子睦鬆開了手,慢慢捏成拳頭,有些憤慨的。

  「所以最終我說了什麼都沒用,妳早就寧定了一切……」

  「是。」我冷著臉點頭,試著不再多看他一眼。「所以你也無需留在這兒,我的心志並不會因此而更改。」

  他勾起嘴角,輕輕笑了。「岳寧香,妳真狠。」

  離去前,我回頭看了他糾結的背影一眼。「是麼?彼此彼此罷了。」

  我狠嗎?那他又何嘗不狠?

  只是我連對自己都狠而已。就像顧子睦以前告訴我的,藥下狠了,病根才會除得乾淨。

  我是膽小的,顧子睦,因為我怕當我再次掏心掏肺之後,你卻還是選擇辜負我……而我輸不起,早就輸不起了。


※                ※                ※


  日子又恢復到一種安然的寧靜感。

  顧子睦雖然還賴在屋子裡,但已經不會企圖想撬開我心裡厚重的傷疤。他換成另一種方式討好我,每天就忙著怎樣減輕我的負荷、想盡辦法弄出些什麼逗我開心。

  我依舊沒給顧子睦好臉色看,總覺得不多磨他一些時間我不能平衡。每天就等,看他拿什麼新招數討我歡心,看他多期待我能早些原諒他。

  他失望地走開後我會有一點心軟,或許我也沒那麼狠。

  時間是帖良藥,過了最痛苦的高峰後,一切便顯得沒那麼糾結,有時候緩下心來時,我會看著顧子睦的背影捫心自問。

  還愛他嗎?還愛他吧?

  如果他回頭了,還能在一起嗎?

  偶爾有那麼一點衝動想乾脆原諒了他,但轉過眼,蘇慕青的視線即使遠在關外也彷彿就在眼前,監視著我,不能輕舉妄動。

  她成了我心底的魔鬼,戒慎恐懼的,無法忽略。

  或許還是場僵局沒錯,不知道得等上哪年哪月才能解脫。真討厭這樣的自己,還是不夠狠心,才阻止不了心裡那份對顧子睦的執著。

  今天顧子睦和傅月尋去了山下集市採買,屋裡只剩下我在後頭曬香料葉子。

  我想著亂七八糟的心事,聞著淡淡香料氣味發呆。

  蟲鳴鳥叫間,屋裡傳來哐啷的碰撞聲。我皺著眉,覺得應該是顧子睦他們回來才發出的聲響,所以決定擱下簍子過去看看是買了多少才這麼大聲。

  「么咧,這屋子還挺大的嘛!」

  「你少東碰西碰的!給頭兒知道,包準要了你的小命!」

  「這瓶子都是酒嗎?嘩,這賊婆子屋裡可真多啊!」

  「拿什麼酒!頭兒說他要的是傅月尋,還不快把人給我找出來!」

  窸窸窣窣的對話聲傳來,語調粗俗又陌生,讓我不自覺想起兩日前顧子睦的警告。

  他說顧府收到消息,說是附近來了批山賊,要我和傅月尋分外小心。

  剛剛我像是聽見了傅月尋的名字,他們是來找她的?

  秉著呼吸躲在門簾後偷聽,翻箱倒櫃的碰撞不絕於耳掩住了他們蹤跡,當面前簾子被掀開時,我突地和一個壯得胳膊能跑馬的大漢打上照面。

  沒給我反應時間,他一把就抓住我手臂將我拖出去。

  「么咧,是這女的嗎?」他喊著。

  從另一側屋裡走出一個比較普通尺寸的男人,他戴著黑色單眼眼罩,神情嚴肅。他上下掃著我,擰著眉和大漢說話:「屋裡你巡了?就她一個?」

  大漢用空著手搔搔臉,就這樣把我當成掃把似的,拖著我又拉著去地走完一遍屋子。

  「沒咧,就她一個」。

  「那就是吧,傅月尋說是一個人住的。把她給我打暈了捆著帶回去。」

  啥!

  「兩位大哥!」我連忙出聲,「我不是傅月尋,你們怕是找錯地方了。」

  「那妳是誰?」黑眼罩問。

  「我乃太倉人士,【沁閔居】酒樓的閨女兒岳寧香。」

  「太倉人?」大漢擰著眉,「那妳跑這山裡頭做啥?」

  是說上山採藥他們會信嗎?可我手上沒有藥簍子……支支吾吾了半天還是答不出來。

  「少跟她囉嗦,把人帶上。」黑眼罩很沒良心地下令。「要是拖得晚了頭兒生氣,那可不是幾罈子酒就能了事的。」

  「好咧!」大漢吆喝一聲,一個手勁就往我脖子上劈。

  瞬間挨了一擊,頭眼昏花之際我攀住了屋裡的架子,「我真的不是、不是傅月尋……」

  「嘖,麻煩。」黑眼罩咕噥著,過來拉扯我時,我掉了個東西在地上發出亮光。

  是簪子,我的簪子掉——

  喝的一聲,我挨了第二個手刀,眼前一黑,我攤在大漢身上。

  被帶走前,我模糊感覺到自己失手撞掉了一罈「月下美人」,清逸的荷香瀰漫,陪同我落下而來不及拾起的簪子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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