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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去牢裡的路上,阿富一直面無表情。
我並不太懂是什麼舉動觸著了他,所以他才肯鬆口答應讓我見顧子睦一面。
坐在馬車裡的時候,他一直看著窗外的雪。
今天天色不好,雪景沒有白豔豔的光亮,蒙著天空的灰顯得黯淡,像被弄髒了不再潔白。
「別再站在雪裡。」他突然要求我。「我就讓妳去見顧子睦。」
我想起早些時候的話。
阿富怎麼知道我常站在雪裡?
怕是見過不少次了吧……所以是捨不得,才願意給我一點甜頭嗎?
我攏著眉,靠在馬車壁上假寐。
恍恍惚惚的,類似的目光襲來,專注而憐惜,像是某個早晨裡我曾在某人眼底見過的光彩。
只是如今已不復在。
大牢昏暗,鎖鏈的聲音在地窖裡響得讓人心慌。
我跟著他的腳步一階一階往下走,無法流通的凝重空氣得用袖子掩著鼻才能前進。窒息腐臭的食物味道,還有一些混雜的老鼠地下水髒汙味道,和著犯人身上乾涸的血腥與汗臭,讓人暈得作嘔。
黑幽幽的空間裡用石塊砌牆,牆上每隔幾步就點著火炬,在階梯的下方有兩個守衛顧著一個鐵製大門。唐井富讓他們打開,裡頭是更深一層的漆黑,隱隱約約,像是傳來一些低鳴與哀嚎。
我咽了口口水,腦袋播放著電視裡看過的牢獄。
拍戲果然是拍戲,比起真場景來說,真是明亮乾淨得像天堂了。
這一段路只剩隔離牆是石頭,其餘都是木樁建成的牢房,昏暗光線裡我只辨得出有些穿白袍紅袍的犯人或坐或臥地曲居其中,他們披頭散髮,偶爾從木樁縫裡伸出黑漆嘛嗚的手,像想對我們求救。
太注意眼前看見的,腳底不知道踩了什麼東西,踉蹌一下我便撞在石壁上。
撞擊是不大痛,但我正想離開時卻突然讓人一把抓住裙腳。
我低下頭,看見一隻髒污的手正拉著我。「姑娘、好心的姑娘……妳幫幫我吧、幫我和楚大人說我真的沒殺人啊!姑娘、姑娘……」
那是個老先生,他邊說邊發著抖,不斷地哀求。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什麼,死命揣著裙腳想扯回來。
「老大伯,我人微言輕,沒法子的。」我只是一個路人,沒這麼大本事啊。
唐井富走了幾步像是察覺了我沒跟上,他回過身走來我身邊,一旁跟著的衙役眼也沒抬地就踹了那人的手,惡聲惡氣警告他安分些。
老先生吃痛地收回去,我則是嚇了一跳。
「阿富哥、他們、他們都這樣對待犯人嗎?」我感到害怕。
他睞我一眼,「關在這裡的沒一個是好東西,妳知道方才扯著妳的是誰麼?」
我搖搖頭,聽見他沒有表情的聲音。
「那是太倉很大的罪犯,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是衰老了才有機會讓楚晉抓進牢裡,他手裡掛著的可不只百條人命。」他低了低聲問,「現在妳還認為這些衙役暴虐嗎?」
我白了半張臉,想起剛才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就覺得噁心。
「那就跟緊些吧,別再讓人碰了妳一根寒毛。」他說,而後拉住我的手牽得很緊。
我很想甩開他,但阿富握得很牢,幾乎是扯著我的力道。
或許他是擔心我的安危才這樣做。我低頭看著被握住的手,那是截然不同的溫度,沒有暖意只有強硬。不發一語地跟著,走了好幾條廊道後,他突然停在一間牢房前面。
「岳寧香,妳只有一刻鐘的時間。」他說。
到了嗎?顧子睦就在裡頭嗎?
我霍地掙開阿富的手,迎面撲在木樁上眼巴巴地往裡頭望。
我看見他了、我看見他了!
他就縮在牆角,背著的身影讓我的眼淚洶湧。
然後他轉了個身,我終於瞧見他的模樣。
顧子睦的神情憔悴,白色囚衣渾身骯髒還沾著點褐色血跡,我拼命摀著嘴不想哭出聲,看著他時是那樣害怕那些血是他的。
獄卒喀啦啦地開鎖收走鐵練,語氣沒有絲毫溫度地對他喊,「顧二少,有人看你來了。」
他卻一動也不動,眼裡無神的,不知道看往哪裡。
我咬著唇落淚,慢慢走近他,蹲在他的面前。
「子睦,顧子睦……」
很緩慢很緩慢的,他像是認出了我。「……寧香?妳回來了?」
我拼了命地點頭,眼淚不停掉下來。
「是我、是我……子睦,我來看你了。」我伸手摸向他的臉,他的樣子好悽慘,被折磨得瘦了好多。
他無力地抖著手像是想觸碰我,我又靠近了一點,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那一刻,他的眼裡終於有了我。
「寧香。」他低低喚著,聲音嘶啞,眸裡帶著霧花。
看著一條條紅痕,我眼裡熱辣得想噴火。他們居然對顧子睦用刑?該死!
我覺得我快崩潰了,我想緊緊抱住他、我想代替他承受所有的苦!
我顫抖地伸出手,卻被他隔了開。
他的眼神突轉凌厲,兇狠地道:「妳來這兒做什麼!這是大牢!妳還不快走?」
「顧子睦?」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趕我走?難道他不想見我嗎?
我怔怔然地愣在原地,隱約看見他慌亂的眼神望著牢外的人影。
難道,是顧忌唐井富?
「子睦你——」我伸手想拉他,卻被一掌甩開。
「妳給我滾!快滾!」顧子睦突然架住我往大牢外頭丟,他絲毫不顧我的掙扎與吃痛,像鐵了心般的殘暴。
在我出牢門,我聽見他附在我耳邊幾不可聞的話。
「好好活著,別再來了,就當我負了妳欠了妳……忘了我吧。」
我回身趴在牢門上不敢置信地死死瞪著他,他也定定回視著我。那眼裡有對我的愧疚和抱歉,也有堅決與無悔。那是對死亡的堅決,他想選擇死在這裡。
他居然……要為了蘇慕青死?
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你不可以……你不可以……」我激動得渾身哆嗦。
「妳走吧。」他別過臉。
「快走吧,這兒不安全。」
「顧子睦……」我不想走,我想多看你一眼。
我一直搖頭一直搖頭,眼淚也從沒斷過。
「我說了有多遠滾多遠!妳聽不懂嗎!快滾!」他衝著我大吼,那瞬間的逼近讓我看見他眼底無所遁逃的擔心。
他擔心我,勝過於擔心他自己。
他還會擔心我……
我把臉埋在掌心裡吞忍著悲戚,耳裡一聲聲他的怒罵都讓我揪心。
「時間到了岳寧香。」唐井富冰冷的聲音傳來,像最無情的判決。
我猛地抬眼,捕捉到顧子睦來不及遮掩的捨不得和愧疚。
我強硬拉過他的手,狠狠在上頭咬了一口。
「你還欠我的顧子睦!你還欠了我!你不能死、不可以死!」我哭著大喊,「你要答應我,再怎麼難熬都得活下去、你要活著回來還我!」
我幾近歇斯底里,拉著他時,像是瞧見了他眼底的淚光。
獄卒無情地架著我硬是將我的手從牢門上拉開,我只能不斷地喊著這些話,喊到他再也聽不見為止。
你是欠我的,你欠了我的感情債啊顧子睦……
你得活著回來還我,你必須活著回來!不然就是追到陰曹地府,我也絕不放過你!
你聽見了嗎?
你聽見,了嗎。
※ ※ ※
離開縣衙時我很失魂落魄。
我沒辦法忘記顧子睦初見我時的驚喜,複雜的眼神和濃烈的牽掛,所以他還是在乎我的,只是我沒辦法贏過蘇慕青在他心中的地位,是這樣嗎?
我多想問他,卻又不敢問他。
馬車上仍是沉默,只有輪軸滾過地面發出的吱呀聲那麼清楚。
阿富看了我很久,遞了方帕子給我想我擦擦淚。
我沒接過來,看了一眼上頭的圖樣,禁不住地啞聲失笑。
又是糖葫蘆。
連買個手帕都讓人家織娘繡上這麼可笑的圖樣,到底是愛我成什麼樣了呢?
「世上漂亮女子多如過江之鯽,你根本無須對我如此執著。」我飄忽地凝視他。「何必自找罪受?」
他默默收回帕子,撫著花樣才低聲說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你就不怕我這瓢有毒嗎?」我冷哼著。
「倘若如願以償,死又何懼?」
瞧著他的堅定和那抹溫和笑意,無謂的堅持,明知道很痛卻還是往死裡去,又癡又傻的,不也同我一個模樣?
我苦澀地彎彎嘴角,「我怎麼做你才肯放了他?要我改嫁給你麼?」
他怔怔地瞅著我,手伸了過來握了握。「寧香,我有不能言的苦衷,妳暫時別為難我成嗎?」
「不成。」我掙了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子睦為了蘇慕青去死,那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他如此。」
一提起蘇慕青,我的眼前就像蒙了紅霧,我差一步就要脫口讓唐井富派兵去抓她了。可是她若被抓了,逃竄的罪名是可以砍頭的,那顧子睦知道後……是不是會選擇和她一起死?
他們若生死相依了,我現在又在這裡糾纏什麼?
我滾著淚,似落不盡的淒苦。
「把蘇慕青交出來吧。」他突然要求道。
「你、你要殺了她?貪瀆的明明就是鄒磻遠,為何你這巡撫如此是非不辨,連她這麼個弱女子都不放過!」我發著抖,首次覺得這個年代是如此殘忍無情,人命賤得比不上一把米一隻雞。
我恨我不懂律令,鑽不出縫隙替所有人找到活路。從現代來又有什麼用?我連自己最愛的人都救不了……
阿富突然箝著我的肩膀,「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不是一個屠夫。」
「你怎麼不是?」我低吼著,眼角滑下一滴淚。「你殺了這麼多商人也殺了鄒磻遠,如果只是肅清兩州貪瀆的陋習這樣還不夠?鄒縣令伏法已經夠殺雞儆猴了,你就不能放過他們非得逼上絕路嗎?」
「寧香!」他低咆,突然逼近過來。「殺他們並非我本意,妳要信我。」
「你要我信你?」我冷冷地笑,別過頭去。「辦不到。」
「我……」
「阿富哥,我好後悔,我後悔我給了你機會去追逐功名……倘若那時你沒去,你就還會在【沁閔居】安安份份過日子,鄒縣令也活著,蘇慕青不會來到太倉、顧子睦不會身陷囹圄,就不會有人是不幸的了。我真的好後悔、好後悔……」我哭了起來。
因為我發現追根究柢了之後,竟都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所害。
我把自己的過去投射在阿富身上,希望他快樂、希望他不要承受我受過的苦,結果就是一隻蝴蝶在巴西拍了翅膀,卻引起德克薩斯的龍捲風。
「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原來全都是我害的、我就是那隻該死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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