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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香,」他沉痛地喊著我的名字,「就算今日不是我來,聖上也會指派別的大臣,這是宿州和太倉的劫難,妳明白嗎?」

  「我不明白,我不能明白。」我哭喊著,完全聽不進去他的解釋。

  「好!」他用力揣著我的手腕,近得讓我看見他眼底的決心。「妳若不怕死,我就讓妳知道。」

  馬車才剛停下,阿富就一把將我扯了出去。他一路快步揣著我跟他去,我在後頭踉踉蹌蹌的,險摔了好幾次。

  最後他停在我的房門前,砰地打開門後,一把甩了我進去便跟上來把門緊緊栓上。

  背光而顯陰暗的房裡,阿富冷著面朝我逼進著。

  這場景動作實在都很像連續劇的強暴戲碼,就算我再有心理準備他可能撲倒我,我也還是怕到渾身打顫。

  拼了命說服自己,不要怕岳寧香,就算他硬來了,妳也可以學電視裡的三招去攻擊他!眼睛、腳趾和命根子是吧?我全靠妳了啊女子防身術!

  我咽了口唾沫,握緊了拳頭死盯著他。戰戰兢兢的,直到他燃起很微弱的火摺子。

  「不是膽子很大想知道事情始末麼?」他低低輕笑,「現在縮在床上,可是怕了?」

  「誰、誰怕了?」我硬撐著爬下去。

  「還是一樣逞能。」他搖頭笑了笑,眼底有類似顧子睦笑我牙尖嘴利時的寵溺感。

  是了,我還有顧子睦。

  就算他不在身邊,我心底也仍有他在的。

  閉了閉眼睛,「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或許我該詛咒自己是烏鴉嘴,也可能是所謂天理昭彰,果報不爽的事原來真實存在。

  唐井富是臨時指派的巡撫沒錯,但皇上除了看上他的才學,其實還看上他是太倉人。

  自古朝政黨派分立,連續劇常演立法院也沒退過流行,這我是知道的,但黨派在古時候比較強大的原因就是,連後宮都是這些政客操縱棋盤的一種方式。

  記得幾個月前,好像有個白癡拿著淑貴妃的南洋珍珠項鍊大張旗鼓炫耀過是吧?

  如果真的是皇上賞給淑貴妃後又轉贈蘇慕青的話,現在就不會這樣了。

  那串南洋珠是贓物,是B黨派一個小官員送給淑貴妃的禮物,而他之所以送得起珍珠項鍊,當然就是在其他國家進貢時往裡頭伸手偷東西。結果這贓物中的贓物,
就被一時不察的淑貴妃當成賀禮送出宮來。

  幾乎一語成讖,A黨派的抓到這個消息後,讓A黨貴妃在皇帝耳邊吹枕頭風告狀,所以B黨淑貴妃在宮裡被降級,B黨據點宿州太倉一地則被下令褫權抓贓,要把那批貢品翻出來上繳。

  好一個明朝宮廷大戲……

  我掩著額,「你要不先去搜查蘇泗貴如何?我看他才是貪污慣犯。」還是沒腦的那種。

  就說炫耀個屁!

  愛現到自己女兒的腦袋要沒了這下夠開心了吧?

  「我查過了,他貪歸貪可膽子小,進貢的珍寶他才不敢碰。」阿富回答著。「這下妳明白了?」

  「那鄒磻遠他?」

  「妳想得沒錯,他確實有份。」

  「所以蘇慕青,」我皺著眉,「得砍頭?」

  他睞我一眼,吁了口悶氣。「還不清楚。我來不及拘她問案,就傳出她逃離宿州縣衙的消息了。」

  顧子睦那個白癡!

  我忍不住心底發嘔,早不劫晚不劫的,真會挑時機。怎麼不去買大樂透啊?搞不好還會中頭彩!

  「蘇慕青就躲在顧府酒窖,我帶你去吧,小六他們才不會刁難。」

  阿富笑了笑,露出勝券在望的眼神,「就知道她鐵定在顧府。」

  「你去到顧府時她人不在,她回去探望蘇泗貴了。」我頓了頓,想想又覺得不太高興。「既然你沒找著蘇慕青,為何要把顧子睦拘走?他和這案子一點關係都沒有、顧府清白得很。」

  「我當然知道顧府清白,但我需要一個餌,讓蘇慕青自個兒上鉤。」

  餌你媽啦!

  他喵的,居然是因為這麼白癡的理由讓顧子睦蹲在牢裡受苦!該死斃了!

  「……你就為這麼愚蠢的理由對顧子睦嚴刑拷打?」我咬牙切齒的。

  「我沒對他嚴刑拷打,只是略施薄懲。妳可別忘了,他可是從我這兒帶走了人犯蘇慕青。」他聳聳肩,說得雲淡風輕。

  Shit!的確是這樣沒錯!

  「那為何顧子祁找你說情時,你的條件是我?你大可提出你要蘇慕青,說不定現在案情就有著落了。」

  聞言後唐井富突然笑了,他定定望著我,眼底有從未見過的柔情,深邃而漫長的凝視。

  「那是,我想見妳。」他說著,語氣泛著濃烈渴求。「當我去了顧府卻沒見著妳時,妳不知道我有多怕我會再也見不著妳。」

  「我有什麼好見的,」我輕嘆,「你……」

  對上他的眼神時,所有傷人的話都出不了口。

  那眼神根本就不陌生,每一日我都在自個兒的眼裡瞧過,我貪著顧子睦的身影,顧子睦貪著蘇慕青,而阿富他貪著我的,像一個迴圈,沒有一個人能得到想要的幸福。

  彼此纏著打不開的結,愛恨交織。

  我站起身,準備去開門。「不是想找蘇慕青?趁著時候早,啟程——」

  他拉住了我。「岳寧香。」

  我回視他。

  「若妳與顧子睦沒有婚約,我和他,妳會選誰?」

  若是沒有婚約嗎?

  那說不定我就會嫁給阿富,然後在【沁閔居】過完無憂無慮的這輩子。

  可是晚了,時間不對,事情也不對。

  我的心也不對了。

  因為我早已動情,對顧子睦留了心。

  我只能撥開阿富的手,順著我的選擇走。


※                ※                ※


  阿富如願抓到了蘇慕青,在審問下,終於在宿州縣衙的後院子裡挖出那串南洋珠和一堆其餘贓物,蘇慕青也供出鄒磻遠的書房裡有暗室,但她沒有進去過,如果想查什麼東西可以往裡去。

  阿富帶著兵去,找到好幾本帳冊和名單紀錄,因為這條明路使得案情又進展了不少。

  可惜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按律蘇慕青一樣得發配邊疆,只是她的身子很弱,所以我跟阿富求情,讓姚大夫替她開藥調養好了之後再讓她去。

  案情一天天進展,但阿富卻不肯放過我。

  他還是把我留在宅子裡,逼我每天陪他吃飯,進行他期待日久能生情的無謂堅持,我懶得爭,或許也沒了力氣爭。

  說不定當我看過蘇慕青和顧子睦在牢裡見面那刻時,我就再也沒有力氣爭了。

  蘇慕青是哭得那樣聲淚俱下,他們穿過木樁的手交握得死緊,顧子睦沒要她走、沒拒絕她,只是憐惜地看著蘇慕青的眼淚。

  冷冷望著時,顧子睦的眼裡依舊沒有我絲毫的存在。

  我不但是蝴蝶,又還是第三者。

  站在一旁心死如灰地笑時,我像是結凍了,冬雪也比不上的寒冷就這樣沿著腳跟一吋吋地纏上來,密不透氣地將我包圍。






  住在巡撫府的第十五天,我閒無聊就到後花園去逛逛了。

  這屋子也不知道原先主人是誰,算得上知情識趣,屋裡一堆庭園造景,後花園還很愜意地搞了一個涼亭傍著水邊潺潺。冬日蕭索的冷風颳著,微雪落在我的頭上,像是一點點老天爺的安慰。

  我本來以為沒有人,走近了涼亭才發現阿富坐在裡頭。

  石桌上攤著紙筆墨,他像是在寫字。我無聲走了過去,倚著柱子看他。

  仍是那副我見過的模樣,挺著胸膛不彎腰駝背,懸著手腕提筆落墨,眉宇間平定的神情泰然,飽著力道一個字一個字地書寫,工整又依足了筆法,就像他這個人一
樣,頑固又堅持。

  我輕輕笑了,打斷了他的動作。「吵著你了,真對不住。」

  「哪的話兒,只是閒著寫寫字。」他莞爾,隨即又皺了皺眉。「怎又站在雪裡了?快進亭子來吧。」

  我想起他曾說過讓我見顧子睦的條件就是不要淋雪。

  只是,我現在不想見他了。

  撕心裂肺的痛楚不需要那麼多次,我的心已經沒辦法有溫度了。

  大概是我又恍神太久,阿富站起身子,起手就把我拉過他身邊去,一邊叨唸一邊把我頭上肩上的雪撢掉。

  有種熟悉的溫暖感覺,像是我還在【沁閔居】同他們打鬧。

  「若是光陰能停留,不知那有多好。」我喟嘆著。

  永遠都留在【沁閔居】裡,我就不會認識顧子睦,不會喜歡他,不會飽受情愛的折磨,受盡相思和嫉妒之苦。

  「瞧妳,還像個孩子似的說話。」他搖搖頭,笑得有些莫可奈何。「光陰若是停了,這世道還像什麼樣了。」

  「興許是最美最好的樣子。」我笑笑,「你從未想過嗎?想留住永恆的剎那,刻在記憶裡頭,終生不滅。」

  阿富皺了眉地思索,許久才回答著:「是有。」

  「是吧?人就是這個樣,會想留……」

  他突然靠近了我,起手的動作打斷了我的話。他撫著我的瀏海翻出傷疤,雙眼深邃地望著我看。

  「我想停在小院子裡……」他低啞地說,「寧香。」

  「別這樣。」我說。「於禮不合。」

  我彎著身躲開他幾乎要吻上傷疤的嘴,心底抽痛了一下。

  太相似了,會讓我不能承受。

  「你說得對,光陰無法停留,所以那都只是過去了。」我掐著自己的手,背過身不願看見他的失落。

  為什麼就要這樣荒謬呢?我苦澀地想著。

  「不,那並不是過去。」他低聲著,邁著腳步走來我面前,掏出那只香包擱在我的掌上。「我仍站在那兒,妳懂嗎?」

  我看著香包,那串繡得殘碎的糖葫蘆似乎還泛著記憶裡的香氣。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我喃喃地唸完整首詩,「阿富哥,那這樣,你又可明白了?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他往後退了一步,眼底大受打擊似的蒙上一層灰霧。

  這才是我真正的意思。

  唐朝小官的進士張籍,曾因才學高人而被各據一方的李師道看中想招攬為幕僚,張籍淡泊名利,不願與亂臣賊子為伍又怕當面拒絕不好看,才婉轉寫了這首《節婦吟》告訴李師道他的心思。

  或許最後兩句的用字太過淒美,才容易讓人忘了原本的典故,和隱藏的真實。

  我從來都沒有要給他希望的意思,我只是取了對阿富的深情厚意無以為報,所以只好忍痛加以拒絕的意思。

  是我的疏忽,所以才忘了愛情是那麼隨便就能遮蔽人的雙眼,只選擇自己想看的,不願意去看不想看的。

  「別再執著於我了,阿富哥,我已配不上你。」我嘆著氣,多希望他能就此跳離這場癡昧的泥沼。

  「為何命運這般造化弄人?」他痛苦地問我,「我同命爭,爭得了功名,卻仍爭不得妳……我命當真只能由天嗎?只能嗎?」

  我把香包交還給他,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

  「你已經爭贏過老天了,巡撫大人。」我笑笑,「你也並未失去過我,我永遠都是你的妹子,是你的親人。阿富哥,你也是我永遠的二哥,對麼?」

  我的眼淚凝在眼眶裡,感到深遠的疼痛。

  接受他並不會讓他就此快樂。

  我的心那麼小,住了一個人就嫌擁擠了,又怎麼可以罷著阿富不放阻撓他去追求幸福呢?他現在是巡撫了,有地位有權勢,又相貌堂堂身負才學,還有很多很多好的女孩子可以供他挑選,而不是奢求著我根本擠不出來的幾滴愛情。

  所以我只好這麼卑鄙,用惡劣的手段逼他放棄……但當家人比較好,最起碼永遠都不會失去,也不會受到貪嗔的磨虐。

  阿富摸著我的臉,這一次我沒有閃開。

  他一直瞅著我,眼底帶著傷痛、深情、愛慕與渴求,憐惜又輕柔地摩娑著我的臉,然後將我摟進懷裡緊緊抱著。

  我感到頸子上有一點溫熱,而他高大的身子有些微顫,我拍著他的背默默哭了。

  我想他終於可以釋懷了,可以試著慢慢放下我了。

  不再被困著,死著地找不到出路……你自由了,唐井富,你自由了。

  而我還等著,我的自由。

  可真會有那一天嗎?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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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伶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