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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竹樓的這幾天,像是我人生裡所有美好的縮影。

  顧子睦待我極好,雖然他還是忙工作忙得團團轉,可有時候眼神交錯時,他會很溫柔地看著我並對我笑。

  我覺得很滿足,每天都好幸福。

  在這個遺世獨居的地方,我們可以不用管顧家、不用管世事,也不用管蘇慕青,身邊只有彼此陪著對方度過每一個今天和明天。

  單純得像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

  只可惜,離去的日子慢慢近了。傅月尋最後幾甕的「月下美人」也都熟成,是時候得踏上歸途。

  但離去的前一日她把我叫了去,說是想單獨和我談談。
  



  我首度進了她的屋,那是截然不同的造居。

  沒有我和顧子睦屋裡的明亮,這裡充滿不透氣的陰暗與窒息感。我望著四周,發現窗子都讓布給掩著,遮避掉所有光明,只點盞細燭發出小小的火,就算是白天也幾乎等於是黑夜。

  這種樣子,我完全不陌生。

  就像當時死灰至極的我,心裡真實的樣貌被搬了出來一樣。

  垂死的心房裡黑暗才會眷顧我,我怕深淵裡的吞噬,但也害怕心裡的孤寂。別無選擇,只有黑暗能保護我,也只有黑暗會讓我無所遁逃。

  現世時,我有一度想把房間刷成黑色的好變成我最安全的壁壘,要不是凡事皆不由自己……呵,我冰冷的笑了笑,在心底。

  簾後發出點聲響,我聽見了傅月尋的聲音:「請坐。」

  我還試著摸出位置,卻聽見她輕微的懊惱,一陣疾行,布幔被拉開,窗子也推開,傾瀉出一大片的光明。

  我自然地抬手遮著突然出現的光,刺眼得像會讓人流淚。

  「差點忘了,屋裡黑,妳應當不習慣。」她低低地說,有些輕忽。

  「不礙事的,月……姨?」

  在回眸的剎那,我像是對上了傅月尋心裡的黑暗,同時我也明白了,這裡果真是她晦暗的堡壘。

  在屋裡的傅月尋披散著髮露出整張臉,猙獰的三道爪痕劃過她的左頰,從眼下傾斜蜿蜒著直抵嘴旁,讓人怵目驚心。

  「嚇著妳了?」她雲淡風輕地說著,「下堂沒我想像中容易,這只是一點代價。」

  我搖搖頭,感到巨大的哀傷從那些爪痕裡襲來。

  那是那個負心的男人給她的印記嗎?讓傅月尋終生帶著身上心上的傷,永遠都得不到別人的救贖?好殘忍……

  「別一副想哭的樣子,相信我,這傷很值得,真的。」她彎彎嘴角,「我若不這樣自傷,恐怕我還被關在那個宅子裡受著無止盡的羞辱,所以很值得。」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傅月尋的眼睛。

  四十歲的女人,卻擁有八十歲的眼神,像看透了世態荒涼的無情,只留著一魂一魄死守著自身的殘敗。那種初見她時的濃烈酒香又彷彿撲鼻而來,原來這是她靈魂的香氣。

  我不知道可以怎麼回答,我選擇走上前一把關上了窗子讓屋裡恢復七成的陰暗。

  傅月尋露出一點驚訝,隨即緩緩笑了。

  「他說的對,妳是不大一樣。」她逕自說著走回桌邊,倒了一杯茶給我。「我還當他在說笑,原來世上真有妳這般的女子。」

  「我這般?」

  她端起茶抿了抿,「見過我的人,不是憐憫就是厭惡。妳能感覺麼?明明就不相識的人,卻說著最殘酷的真實……就是不想再多聽一句,我才在這兒蓋了竹屋。」傅月尋的眼神在提起過去時會泛著冷光,她閉了閉眼,才把話引回來。「妳是頭一個,替我把窗子關上的人。」

  她不瞞我,我也就不想騙她。

  我撥開自己的瀏海露出傷痕,「或許我明白月姨的意思。」

  一種荒謬的價值觀,從古至今都是,只是現代有整形醫生可以救妳而這裡沒有罷了。

  「哎呀,」她的眼睛微微睜大,「看來妳若是想下堂,應當比我容易了。」

  我聽得出她是在開自己玩笑,所以我笑笑的不置可否。

  「那麼月姨找我來,是為了何事呢?」我問她。

  她彎彎嘴角,「妳嚐過『月下美人』了?」

  提到這瓶紅娘似的酒,我有一瞬間的臉紅,「嚐過,酒如其名,非常清雅悠美。」

  然後傅月尋起了身,從身後架子上拿出其中一瓶酒甕打開倒了一杯出來。她把杯子推向我,示意我嚐嚐看。

  才端起來,濃烈的甜蜜香氣就撲鼻而來,等入口後,那股甜味更是壓過酒精的辛辣一路淹過喉嚨,久久都散不去的烈。

  霸氣十足的甜酒,讓人有些頭重腳輕,而且還讓我想起一個人。

  「這『艷丹』和『月下美人』是渾然不同的酒品。」她問。

  「嗯。」我點點頭,隱約地知道我猜中了。「這是以蘇慕青為樣所釀出來的吧?」

  「欸,妳比那二愣子可聰明多了。」傅月尋輕微頷首,「妳說得沒錯,我見過蘇慕青,這『艷丹』也確是以她為樣。」

  果然……原來她也來過這裡。

  我垂下眼簾,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妒嫉她麼?」

  我猛地抬頭辯駁,「不,我沒有……」但對上傅月尋那雙滄桑得洞悉一切的眼睛,我的語氣越發薄弱,最後只能點頭承認我嫉妒著蘇慕青。

  她就像這瓶「艷丹」,華麗的香氣,罌粟般的甜美,像一株最華貴的牡丹種在顧子睦的心上,讓我不能忽視。

  「世人皆愛牡丹……不會有人捨得拒絕牡丹花仙的。」我苦笑了。

  「那可不一定。」傅月尋挑挑眉,遞出一張紙條給我。

  我接過來就著燭光閱讀,像是什麼方子,一些深奧的詞彙不知是藥材還是香料,我只看得懂荷花這一味。

  「那是『月下美人』的酒方。」她凝視著我,「蘇慕青是牡丹沒錯,可妳岳寧香是朵野荷。」

  我怔了怔其實有點高興自己被形容成荷花,但轉念一想,又難免唏噓。

  「牡丹是花中富貴者,若能選,應當不會想栽荷而捨牡丹吧?」

  傅月尋挑挑眉,露出耐人尋味的笑。「那日『月下美人』開封,他跟我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什麼?」

  「他說,他不要酒方。」他抿著唇,把酒方從我手裡抽走。

  我驚呆了,不明白顧子睦為什麼不拿酒方,這不是他來此的目的地嗎?

  「還猜不透麼?『月下美人』本就只有我手裡的十甕,若沒有酒方,這世上就再無他人嚐得『月下美人』了。」

  咦?

  可是顧子睦跟我說會帶走這酒……是非賣品嗎?但「艷丹」我記得,是出貨量第三的美酒……

  我驚訝地掩著嘴,不能確定自己猜想的是不是就是真的。

  「岳寧香,妳讓那二愣子有些變了呢,我本以為今年他是不會來了的。」傅月尋溫柔笑著,有著長姊的氣息。「待在這兒我也不是不問世事,宿洲縣令娶妻鬧得火熱,其妻我又識得難免有所追問。牡丹花雖美,卻嬌貴不堪折騰,這麼一折過,花容可不復在啊。妳嚐過『艷丹』就該明白,牡丹只適合遠觀,不如野荷親近。」

  「月姨,」我皺著眉不明所以。「為何妳要同我說這些?妳想我明白什麼嗎?」

  可傅月尋以疲累為由下了逐客令,她斜倚在門上,半瞇著眼看台階下的我,優雅地抱著胸,嘴上擒抹興味的笑。

  「可能是因為,我喜歡荷花吧。」

  我離去前,風掀起了她的髮,她起手撥了撥,渾身的黑半遮半掩,又是那股列酒般的純香。


※                ※                ※


  離了竹屋時,傅月尋就倚在門上看我們,這時候的她,有著酒的苦味。

  我想起那間黑漆漆的屋子,知道她就算受了寂寞的啃噬也絕不會離開那個壁壘的。

  我突然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這樣臘月就會很快再來,而我也能再見見這酒一般的女子。

  帶了酒,回程當然不可能跟來時一樣輕便,而時節也漸漸深寒,接近隆冬的溫度,光呵口氣就看得見一堆白霧。怕凍了,趕車的速度也就快了。

  等回到顧府時,四十天的旅遊也告了尾聲。

  我本以為這四十天只有我和顧子睦之間發生變化,誰知道顧府也有了一點變化。

  家裡要辦喜事了,新嫁娘居然是小娟。

  原來顧子祈身邊的小四趁著我這二房主母不在的時候,向歐陽氏提了親,說要迎娶我屋裡的小娟。

  我只來得及問小娟幾句,得知小四一直和她挺要好,幾次我和顧子睦不在顧府時,小四都很照顧她,最後走得越來越近,就有了婚嫁意願。

  因為新郎新娘都是顧家人的關係,所以只在顧府內辦場宴席就過去了。

  看著為人妻的小娟過得幸福,加上我自己又讓顧子睦寵著,我突然想起素瑛的年紀還比小娟大的狀況,怎麼說這屋裡三個女眷兩個都已經幸福了,讓她孤家寡人的我也不好意思,帶著點私心,我想在顧府裡找個體貼些的男人就作主讓素瑛嫁了。

  可我物色了幾天後,素瑛卻哭著向我下跪了。

  她哭得很兇,一直求我不要替她婚嫁,我問了半天覺得事有蹊翹,就逼著她把事情都招出來。

  素瑛為奴是因為家境問題。

  這只是人牙子那邊草草的解釋而已,事實上呢,在素瑛十五歲時,一直相依為命的父母就因病過世了。

  素瑛一個弱女子想不出辦法,只好去街上賣身葬父母。

  路上不知道多少不要臉的男人要買她回去當填房小姨太,素瑛挨了兩天就覺得羞辱到要尋死路了。

  那日她又餓又累,看著爹娘的屍體感到無比絕望。

  反正世上也只剩她一個人了,她沒有活下去的勇氣。拖著腳步去到運河邊,波光瀲灩的,她微微苦笑看著人生最後一道彩霞,就準備縱身而下。

  是突然有人從背後緊緊抱住她,還直嚷著姑娘珍重、莫尋死路。

  素瑛回過身滿臉是淚的對來人破口大罵,她哭著說自己孤苦無依、父母雙亡,成日在街上想賣身為奴卻屢遭調戲,她感覺人生無味,要求這人不要阻止她自我了斷好黃泉路裡追上父母。

  那人完全不客氣地甩她巴掌,打停了她的眼淚和自怨自艾。

  「妳的爹娘養妳養到這麼大,妳連他們的屍骨都未入殮就急著尋死,妳這樣對得起他們嗎!不過就是讓人調戲會少塊肉還是缺胳膊斷腿啦?」那人霹靂啪啦地罵她,然後又怒氣沖沖地拉著她回到街上。

  他們走到一間店面旁邊,那人吩咐素瑛讓她在門口等著別跑。

  等他轉進店裡再出來,他就告訴素瑛叫她要跪來這店旁跪,他已經拜託好老闆娘會看顧她,哪個色鬼找上門就儘管躲進店裡沒關係。

  最後那人還塞了五六顆饅頭給她。

  「妳遭逢大變一定很六神無主,我看妳弱不禁風的,就算再哀傷也得吃飯啊。妳好生照顧自個兒,希望之後妳會遇到個好主子。」

  然後那人就走了。

  之後店家大娘也是善心人,看她這樣可憐,就帶著她去人牙子那裡拜託他們收留,最後才來到我的身邊。

  素瑛平白受了這麼好的禮物,卻完全不知道這個改變她命運的英雄是誰。直到那天她進到【沁閔居】,她才終於找到恩人了。

  這麼戲劇化又英雄救美的精采畫面男主角是誰,我看不用說穿也猜得到了。

  是聒噪的狗子。

  整個客棧也就他一個男的會常出去亂轉、跑腿的。

  難怪我說歸寧那日素瑛怎麼比我還積極呢,原來是想去找狗子相認。

  但怎麼相認相認著,就擦槍走火啦?

  我調笑著問素瑛,她嬌羞地扭著衣襬才緩緩接著說出歸寧時發生的事情。

  歸寧時我太忙,沒時間注意到素瑛,她也覷了空捲起袖子想幫幫大家上菜收盤子。可她細手細腳的,大概除了端水掃地洗衣之外,粗活碰得並不多,幾個盤子底薄,就被燙了手。

  像她這麼安靜的姑娘,受傷了也不太會說,所以一直自己忍著想等空了再去上藥。

  結果有個微醺的客人看她新鮮,半捉弄地調戲了她一下。

  「哪一個?」我馬上氣炸了。「妳告訴我長相,我馬上寫信跟爹說,讓那老不修一輩子都進不了【沁閔居】!」

  敢吃我ㄚ鬟的豆腐,找死!

  但素瑛微微紅著臉,說她很感激這個色狼。

  「嘎?」

  「是狗子哥又救了我。」她嬌羞的很,滿臉甜蜜地說:「他把我拉到身後護著,沒給那人多佔便宜。」

  嘩,英雄救美again耶,難怪素瑛會喜歡狗子了。

  「狗子哥後來還瞧見了我手腕上的傷,顧不得客人這麼多就帶我去後頭上藥……少夫人,素瑛、素瑛已心有所屬,能不能別幫我配婚事?」

  「不成。」我搖著頭拒絕她。

  她幾乎馬上垮了臉,又是一副要哭的樣子。

  「妳還哭?再哭我就不去跟秋嬸說媒了。」我偷笑著看她。

  素瑛傻傻愣在那兒好久,等她轉通了就又哭了起來。

  怎麼讓她嫁給喜歡的人也要哭啊?

  我莫可奈何地拍拍她肩膀,問她這回又哭什麼了。她細聲說了好幾次我才聽明白,原來是怕落花有意可流水無情,若是狗子拒絕了親事,她也沒臉面再伺候我了。

  也是啦,女孩子臉皮薄嘛。

  但就我聽來的感覺跟長期的觀察,說不定素瑛根本是白操心。所以我告訴她會替她打算讓她別擔心後,就等著入夜和顧子睦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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