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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著馬車前去城西時,我腦子裡一直在想顧子睦這些日子的表現。
是那麼正常,那麼雲淡風輕,只有提起蘇慕青時會有點愁容外,他表現得就像一般生活一樣。
原來他掩飾得這麼好嗎?連我都要騙?
我不自覺地冷哼。
看來我這大樹幹當得不是很稱職啊,所以索性連我都瞞了,讓全世界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傷痛。
心底突然像是讓什麼給扎了,隱隱的不舒服。
而這種不舒服,在我見到爛醉的顧子睦時瞬間就轉為了怒火。
我進了酒肆時,掌櫃還很訝異,我問他顧子睦在哪裡,他支吾地說在樓上廂房。爬上樓梯,有間用硃砂簾隔起來的屋子傳來打破東西的聲音。
正中午的,我想也只有顧子睦這種有心事的人才會來買醉,普通人應該都會選擇正常飯菜果腹的。
繞進屋時,他沒有發現我。
我讓刺鼻的酒氣嗆得厲害,看到地上碎落著五六個酒罈子,每個罈子的餘酒都和在一起讓酒氣變得混淆而濃烈。
他是在幹嘛?以為調酒比較好喝還是比較容易醉?
顧子睦背著我靠在屋裡左側的圍欄上,我些微走靠近些發現他正看著街上風景,但那種看是穿透的,他的眼神在那兒可意識不在那兒。他右手撐著欄杆,左手握著酒壺,看見街尾走來的人龍勾起冷笑,仰首就往嘴裡灌去。
我瞇了一眼人龍,看見他們的大紅穿著和手上響鑼時我就心裡有數了。
他瘋狂灌完這壺酒,不知道流掉多少又喝了多少。
習慣性朝左側摜時,那個酒罈子就碎在我腳邊,我沒閃,腳上吃痛了一下,大概讓碎片割傷腿了。
迷濛的顧子睦終於回身往我這裡看,「岳寧香?」
「嗯,是我。」
「呵,妳也是來譏笑我的麼?」他冰冷又自嘲地說。
我瞇細了眼睛,「也是」?這個詞可暗藏玄機了。是街上哪個不要命的敢這樣說話?不怕顧府的勢力?
「我為什麼要譏笑你?」我反問他。
「因為我是個傻子……」他呢喃著,繼而轉為對著下方咆哮。「因為我是個虛假做作的傻子!你們、你們!你們這些人都等著看我笑話對嗎!」
我聽見樓下的喧騰,他們的指指點點就好像是在他的傷口上灑鹽。
有些人認出顧子睦,就八卦地跟旁邊的人說起他和蘇慕青的事,說一次,就等於凌遲一次。
我閉了閉眼,忍住輕微的鼻酸上前。
「顧子睦,你別這樣……」
他用力揮開我的手,我一時失去重心就撞上了後頭的柱子。
「別過來!」他吼,「讓我靜一靜、求妳讓我靜一靜……別敲了!你們通通別再敲了!」
幾乎失去了理智,鑼鼓聲一響,他連酒都不喝了,直接拿起桌上剩下的酒瓶酒罈盲目地砸、狠狠地摔過一個又一個,企圖掩蓋掉那喧天的喜訊。
掌櫃聽到聲響很擔心地跑來,我回頭吩咐他,讓他派人把所有空的酒罈酒瓶都拿上來給顧子睦砸。
「這少夫人……」
「出了事我扛,快去拿上來。」
「是。」
顧子睦很快就把滿桌的罐子砸光了。他喘著酒氣,眼光渙散地瞪著滿地上的碎片,等鑼鼓聲復響他便抓狂地要掀桌子。
我一個箭步過去單掌壓在桌上,拿出手裡三個酒瓶給他。
「你儘管砸,不夠我便差人去買,你就砸到你不想砸、砸到你不再憤恨為止。」
之後一直鏗鏗鏘鏘,滿屋子都是發洩的聲音。
我站在角落看著,顧子睦一個酒瓶接一個的,砸到自己氣喘呼呼、砸到自己的衣襟半敞,也砸到幾撮髮絲飄零。
這破碎的聲音,就像直接從他心底發出來的一樣哀戚、一樣痛苦,一樣……散溢著腐朽的氣味,靈魂垂死的氣味。
他狠狠摔落一個大酒甕之後,像是終於用盡了力氣,軟弱地就要往地上跌。
我急急攙著他,用腳勾過板凳才讓他坐下。
「你砸夠本了嗎?」我問他。
「我累了。」顧子睦無神地看著碎片。
「累了就回家休息吧,好麼?」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讓他們瞧見我這種樣子……」他低聲說著,嘴裡有難掩的苦澀。
我突然鼻子很酸很酸,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著。
「好,不給他們瞧。」我搭著他的肩勸著,「你同我說說吧,嗯?就像那夜一般,讓我再當一次你的大樹幹,好不好?」
聽見我這樣說,他終於肯抬頭看著我。
幾乎一見到他的臉我就落淚了。
這哪還是顧子睦了呢?
他的神情那麼憔悴、眼裡充滿了絕望,連自己臉上刷著兩條淚痕都毫無所覺,行屍走肉一般的發洩、一般的折磨著自己。
「岳寧香……那些帕子,我收在櫃裡的左方暗格內,妳替我燒了好麼?」
「好……」
「有幅畫,在書房卷軸裡混著,妳也一併替我燒了吧。」
「我答應你……」
「還有,還有……」他努力回想了一會兒,才在衣領內摸索著掏出一條白色手巾。「這個,妳也替我燒了。」
我接了過來,果然是蘇慕青最後交給他的那方白帕,上頭多著不一樣的深紅,我細細辨識,才發現那沾了顧子睦的血。
他的手在流血,不知道是什麼時間讓碎片劃過了,右手虎口上有著深紅割痕。
但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還皺著眉在想,「還漏了什麼呢……再讓我想想,我想想……」
一點溫熱落在我的手背上,是顧子睦無所覺的眼淚。
我終於崩潰了,被他給逼到崩潰了。
我伸出手緊緊抱住他的頭壓在我身上,哭嚷著求他:「別想了、你別再想了!我什麼都幫你燒、什麼都幫你……我求你別再想了、別再挖自己傷口了!」
「寧香……?」他疑惑的聲音傳來。
「顧子睦,你不用忍著,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忍著……你想哭就哭、想大吼就大吼……我會陪你,所以你別忍著、別忍著……」
我哭得抽噎,話都說不好了顧子睦怎麼懂?
但他遲疑地、很緩慢地舉起了手環住我的腰,一寸一寸地收緊,轉為幾乎窒息的擁抱。他把臉深深埋進我的腰前,抱著顧子睦的我感覺到了他的顫抖。
低微的、壓抑的哭聲,慢慢散了開。
掩蓋在我的哭聲裡。
在崩潰哭聲裡的這一刻,我迷茫的心裡終於清晰了起來。
看見顧子睦背負疼痛的背影時,我的心跟著揪得發疼,疼得我必須替他哭出聲,我才明白我完蛋了。
兩世為人,從來都不曾愛過誰的我,居然愛上了顧子睦。
愛上那個一直都不屬於我的丈夫、愛上那個不斷用貼心舉動侵占我心房的男人、愛上那個,我穿越了五百年時空才遇得到的……
顧子睦。
※ ※ ※
哭到眼淚乾了,聲音啞了,所有疼痛才像是舒緩了。
我比顧子睦提早恢復理智,微淌著淚,一下又一下地撫著他的頭,無聲地安慰他的破碎。
好像也在安慰自己的難堪。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什麼我會沒有察覺?
還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愛了……
命運真的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嗎?老天爺送我來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
但我的心是那麼痛,彷彿顧子睦所有無聲的哀號都讓我吞進了心底,我承擔著他的難過,絕無僅有地承擔著。所以濃稠的苦裡,會夾帶很隱約的甜,我居然會笨到就為了這一點點的甜,去收下那些苦澀。
談戀愛的都是瘋子和傻子。
我看我也蠢了不少。
「岳寧香。」
顧子睦悶悶的聲音傳來,我看了看,他還躲在我懷裡。
「嗯?」
「為何妳知道我在這兒?又,怎會來?」
「我問下人的。」知道他清醒了,我停了摸頭的手卻不知往哪擺,只好僵在空中。「那你怨我來麼?」
他搖了搖頭,我忍不住輕笑又把手放了回去。
「我以為你會怨我呢。」我學著他的腔調,「『岳寧香,誰讓妳來了?多管閒事!』像這樣,然後就攆我走。」
「……妳學得真不像。」他嘖了一聲,「再說妳也沒這麼好打發,一定會『顧子睦,你越不讓管我就越要管你閒事!』,死賴著不走。」
「你學得更不像,簡直是殺雞叫!」我吐槽他。
但他低啞地笑了。
他的笑聲很短,卻像是破除了方才一切的鬱悶,我吁了口氣,低頭想看看他。
可我不知道他抬了頭看我,我們剛好對望。
顧子睦的眼神清亮很多,應該是剛剛那樣發洩散了他的暴戾與怨恨,他的表情也不再充滿低落和絕望,輕鬆了很多。
意外和他四目相對,又察覺姿勢很曖昧,我不太自然地掙了一下。
我可以感覺到顧子睦有鬆手的打算,但他的眼神朝後看了下,就又收手把我抱回去。
「別後退,地上都是碎塊。」他解釋著。
「……喔。那,我們得一直『這樣』嗎?」我尷尬地問。
「哪樣?」顧子睦傻傻的。
這下我真的相信酒力可以降低智力這件事了。不是很天才?這麼低層次的代名詞也聽不懂?
「……」我羞愧欲死的小聲說。
「什麼?」
「……」
「能大點聲麼?」
「抱、著!我說,我們難道得一直抱著到有人來嗎?」
「噢。」他皺著眉頭,完全不顧我氣到快中風的臉色。「似乎是。」
「我的天……小六和掌櫃都讓我支出去買酒瓶了啊!」真是自找死路。
「買酒瓶?不是存數不少嗎?」
……顧二少爺,你是喝酒不是喝孟婆湯耶,需要這麼失憶嗎?
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要不要數數這兒躺了多少個碎酒瓶?你像瘋了一樣拼命地砸,我不讓他們去買,你哪來的酒瓶子酒罈子摔?」
「呃,我一直不是很清明……」他摸摸鼻子困窘地道。
「不礙事的,」我衝著他瞭然地笑了笑,「我明白。」
顧子睦怔怔地愣著,他抬眼望著我,眼裡有感激、釋懷、放鬆,還有一點點很淺的情緒,我看不出來那是什麼意思。
然後他很緩地綻了一抹笑,有著撥雲見日的恍惚感。
讓我被電到死死的。
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以前看他笑就覺得不對勁,我看八成早就心思不正對他有邪念了我!該死!
還好他沒注意我的臉色太久,偏了偏視線像在觀察些什麼似的之後,他轉回來問我:「岳寧香,妳信我麼?」
「信你什麼?」我不懂。
「我帶妳出去吧。妳信我麼?」他又問。
為什麼要問兩次啊?如果我說不信難道就會不帶我出去嗎?不是這樣沒人性吧,我都肉身下地獄了……
「信啊,我有什麼理由好不信的嗎?」我聳聳肩。
「那好,得罪了。」
好?好什麼?
我發誓我要是提早知道所謂的「信任」,必須建築在這種岌岌可危的基礎上的話,我要是再信他我就是豬!
我知道顧子睦摔東西的技術超好,好到便地都是碎片,能落腳的地方少得很可憐,有些還超過一尺的大跨步,整個路途規劃就是萬分艱辛。
如果以為這高難度表演就是我的障礙的話,那真的太瞧得起我岳寧香了。
因為在邁出腳步的前提下,顧二少得先「站起來」。
明白站起來的真義嗎?
如果腳邊只剩不到三公分的距離之外都是碎片,你又正和一個人相擁著,那如何站起來是最好的呢?想必應該是挨著蹭著那個讓你抱的人然後慢慢站穩對吧?
我他喵的是犯了什麼大錯要被這樣吃豆腐啊啊啊啊啊啊啊!
所有過程都在我的腦袋裡放大數倍,從本來我抱他到相擁到他抱我,這些高度變化每一公分都是種強烈的折磨。
我看著他的臉慢慢接近我,兩人間得距離近得相貼,我們的嘴唇甚至只差不到一吋就會觸上。我的心跳大如雷鼓,緊緊閉著眼感覺到他的鼻息噴在我嘴上、我眼上,還有我的額頭上,然後酷刑才算告一段落。
他可能沒想那麼多很正人君子,但我不一樣啊!我有邪念的!
我喉嚨乾渴得不得了,咽了好幾口唾沫才能開口。
「那接著是要跳過去嗎?」
「嗯,妳得跟緊了。」他說,然後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有說你可以握嗎!
我倒抽一口冷氣,拼命忍住因為害羞而想甩開他的衝動跟上腳步。
起初還算順利,中段用小跳步的也還好,但我們停在只剩一步的地方動彈不得。
一步怎麼不跳過去?那當然,因為這一步足足有三丈六步這麼遠。
失足的話應該跟馬戲團表演沒兩樣吧?
「怎麼辦?」我皺著眉問他。
顧子睦張望著四周,問我拿不拿得到桌巾。
他的計畫是這樣的,他會抓住我的右手臂讓我往前傾,我伸出左手拉住桌巾一角再整片扯下來,然後他會把桌巾折疊起來丟在三步之外的距離上當踏腳處,我們就可以安然離開了。
……用說得真的很簡單耶。
但怎麼想岳寧香的身體都是比較瘦小的,如果讓我冒險抓住顧子睦去做,不是一起掛在地板上就是他要受重傷了。
我嘆口氣,盡量把手伸長了,只是這身體又不高,我哀傷地想,如果是穿越前的一百七應該就沒這麼悽慘了,差十公分果然很多。
「成嗎?」
「還得傾一點,你改握著我手腕吧。」我說。
傾斜度又大了些,我搖搖晃晃的,在驚險得要摔下去之前我終於勾到桌布的幾根流蘇。
「我抓到了!」我邊喊邊欣喜地用力扯。
等我扯到的同時,我也往下摔了。
「岳寧香!」
我像是又在看慢動作播放一樣,顧子睦大喊著,使力把我扯回去讓我撲緊他,他站得很穩,我的衝擊力道只讓他退了一小步就停止了。
抱在一起的我們倆心跳聲都洶湧,這剎那我感到如夢似幻的飄飄然。顧子睦方才是擔心我嗎?我能將他急促的心跳聲當成是因為在乎我嗎?
「岳寧香,妳沒受傷吧?」他在我頭頂問著,還沒有鬆手的打算。
我搖搖頭回神,告訴他我沒事。
等出了這恐怖的碎片區,小六和掌櫃也剛好回來了。小六見了顧子睦很是擔心,匆忙跟著他一起出了酒樓。掌櫃站在門前望著滿地碎酒瓶欲哭無淚,他邊走邊抱怨著顧子睦的手下不留情,轉眼就準備進這廂房整理。
我很想警告掌櫃的要小心碎片刺腳。
但當我回頭看見他一邊發牢騷一邊用腳邊撥開碎片開路時,霎那間,我真的非常想死。
……為什麼會沒想過這招?
跳不過撥開就成了啊!又不是種在地板上了……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我、這、個、見、色、忘、理、的、豬、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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