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第九章】


  起了個大早,我選了淡粉色暗繡衣衫,素瑛替我挽好頭髮就趕著幫顧子睦更衣。

  淡淡上了妝,把娘送的兩個玉鐲戴著後,配了珍珠耳環卻選了髮簪半天挑不出來。

  真花俏,滿滿一盒都是金光閃閃,揀了半天樸素點的好像只看到在記帳時用的木簪子。算了,插在頭髮裡,可有可無。

  才取了要簪上,卻有人從身後拿走木簪。

  我看都沒看就埋怨,「素瑛,別換那些金步搖,我說過我不喜歡了。」

  「會麼?」

  聲音乍響時,髮圈裡被簪上了一柄簪子。

  「顧子睦,女人家的事你管什麼?」我偷翻著白眼伸手就想拔掉。

  「欸,妳一眼都未瞧,怎知不好看了?」他擋住我,朝後使眼色讓素瑛把鏡子調成我看得見簪子的角度。

  銅鏡很模糊,我瞇著眼辨識了好久,才看出來那是把銀簪子。

  細細的銀針,墜著銀色流蘇花樣,頂端有團淺紅色的飾結,是種很淺的奢華感,跟我的衣服很配。

  鏡裡映出站在我身後的顧子睦,他搭著我的肩膀,盯著鏡裡的我看。

  他的聲音有很淺的歡意,「昨兒個回來,路上瞧見的。有時看妳選首飾半天都找不著合意的,攤上這把銀簪似乎適合妳,我沒多想便買了。」

  顧子睦跟我獻寶,我覺得有些晃然。

  這是禮物嗎?

  「怎不作聲?」他疑惑地問,「不喜歡麼?」

  「不,不會,我很喜歡,謝謝。」我回視著鏡裡他的眼睛。

  顧子睦挑簪子的功力真的很好,無論是我的還是蘇慕青的,都合適了個人氣質與感覺。

  得到答案時,他似乎很開心。嘴角彎著淺笑後,又折過身子回去繫腰帶。

  我望著鏡裡後方的動靜,顧子睦抬著手讓素瑛纏上他選的寶綠腰封,襯上整件淺藍底深藍繡的外掛英挺,高束的髮髻一絲不苟,整個人神采飛揚得很。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像是這時候才算認識真正的顧子睦。



  出發的時候又是坐馬車,這次我可學乖了,我帶了針線包在車上玩,想睡就戳個幾把吧!

  或許是在城裡走,路比較平坦,少了很多顛簸睡意反而不濃厚。這又害我有些分神,偷覷了顧子睦幾眼,他正認真看書,不知道是誰的商論,看得眉毛皺得死緊,沒幾分鐘又像弄懂理論地疏開。

  還蠻有趣的。

  走走停停半天,我終於又回到【沁閔居】了。

  站在門前看著龍飛鳳舞的牌匾,聽見裡頭熟悉的喧鬧聲,我閉著眼覺得內心激動而翻騰。

  我回家了,能看到爹娘和大家了。

  「呆呆站著做啥?」顧子睦好笑地看著我,站在我身邊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我們進去吧。」

  我愣了一秒就隨他去了。也是,顧府要演戲,沒理由岳府不用,如果太生疏,爹娘會覺得我讓顧家虧待了吧?

  腳步正要踏出去時,我瞥見顧子睦的左領歪了有些內折。

  我喊住他,跟他說領子的事,他伸手亂翻好像越弄越糟糕又皺皺的,我嘆口氣實在很看不下去。

  我靠上前,伸手幫他將領子翻正,又順了順把皺褶壓平,「可以了。」

  顧子睦彎彎唇跟我道謝,我回他一抹笑。

  而後我聽見摔破東西的聲音從【沁閔居】大門傳來。

  我驚跳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客棧裡發生什麼事了。急急地回頭,我對上了阿富錯愕的眼神。

  「阿富哥,你……」

  瞧見我看他,他顯得慌張非常,幾乎立刻蹲下身子拾那些碎片,聽見我喊卻頭也不回。

  看來一個半月的時間,似乎太短了。

  我彷彿淺淺明白他的錯愕,和那一點掃過顧子睦的嫉妒。

  「阿富!做啥這樣粗手粗腳的?不是順手了嗎,怎麼又——」狗子罵咧咧的聲音傳來,接著一道灰色人影衝過來幫忙時,瞧見了門外的我們。

  「寧香小姐!」他高呼著,顧不得地上碎片就站在門外朝裡頭大喊著小姐回來了、小姐回門了。

  狗子衝了過來,本來張開手想擁抱我,但見了顧子睦只得僵在半空中。

  我覺得好笑,反手先抱了他一下。

  「狗子哥可待我像親哥哥了,妹子回門,抱一下怎麼不可以了?」我笑著說,收到他喜孜孜地大力回抱。

  爹娘也跟著出來了,娘泛著淚光撲過來抱緊我,我拍拍她的背,隱隱有些想哭。

  還是顧子睦比較冷靜,他趨上前,很有禮貌地朝我爹一拜道聲女婿向岳父請安。爹看看他,表情很嚴肅地打量個不停,等他看夠了,他才出手把顧子睦扶正。

  而後爹咳了咳,「都在門口傻站著成什麼樣?快進屋裡來吧。」

  爹還是悶騷,明明就開心,但還是裝得嚴肅,就跟上回昊陞返家時一個樣。我偷在娘的耳邊碎嘴逗笑了她,替她抹抹臉上的淚就挽著娘的手進了【沁閔居】。

  環顧著四周,彷彿一切變化都沒有,客人還是佔了七八成滿座,幾個熟客見了我還調笑說香姊兒回來了,其他人又接著調笑他,說現在應該喊我顧二少夫人才對。

  吵吵鬧鬧的,都快把【沁閔居】屋頂給掀了。

  我很不負眾望地站回櫃檯區,袖子一挽掏出幾張菜單在手上揚了揚,「既然香姊兒回門了,有誰要給我面子多加幾道菜的呀?」

  結果常客都爭先恐後地加菜加酒,我差點笑翻了。

  他們真給我面子,真是太挺我了,不枉費我三四個月來這麼認真幫忙經營【沁閔居】。

  狗子笑咧咧去補菜單,爹罵我沒大沒小,娘就在旁邊幫我說話叫爹少罵點人。

  就像平常一樣。

  被我晾在一旁的顧子睦雙手抱胸,散著腳步從牆邊走來我面前。

  「敢問夫人,為夫我該幫點什麼才好?」

  「你幫什麼幫?」我嗔笑睞他一眼,出手拉著把他安置到最靠近櫃檯的一張小几上坐著。「不是說不認得我來歷麼?今日我就讓你瞧瞧【沁閔居】的香姊兒是誰。」我衝著他眨眨眼,轉身又往別的桌子裡跑了。

  現在時值午時尾,用餐的客人多,知道我回來後更有些風聲傳出去,又多了幾個熟客匆忙忙地趕到。

  我瞎忙著招呼這些老朋友,只轉過廚房一趟,請秋嬸做幾道拿手菜送到顧子睦桌上。我們忙趕路還未用過膳,我現在開心不覺得餓,但可不代表顧子睦不會肚子餓。

  站在對桌點餐時,我抽空瞧了顧子睦一眼。

  他抿著酒,不疾不徐地抬眸剛好對上我,我指指他桌上剛上的飯菜,暗示他可以先吃飯。顧子睦只是點頭,但還是望著我,沒有起筷。

  我沒空多想,拿著剛填好的菜單又跑進廚房了。



  回門的日子在吵鬧中起頭,等人潮散去,已是未時末。

  爹娘在點帳,狗子和阿富則在收拾,我去後頭洗了把臉才轉回屋裡,走到顧子睦桌邊時,幾個盤子都像沒動過一樣。

  「怎麼還沒吃?」我問他,順手拉開椅子就坐。

  他淡笑不語,只添了杯茶給我。我也沒跟他客氣,咕嚕嚕就灌完了。

  「渴了吧?這似是我瞧過妳最吵鬧的一日,為夫算見識了。」他又虧我。

  「哪裡哪裡,今日也是我見過你最彬彬有禮、謙恭自牧的一次了。」平常在家裡都沒見他這麼會裝過。

  都像個有為青年了。

  他臉上平淡,取了筷子又塞進我手裡。「吃飯吧,省得多話又牙尖嘴利。」

  「呿,又損我。」

  咕噥幾句抱怨後,肚子也感覺餓了,我吃了一口覺得菜很冷,又想爹娘和大家也該吃個飯,就準備起身端去讓秋嬸加熱和添菜。

  不過顧子睦像是早一秒察覺了我意圖,他出手拉住我。

  「甭去了,我已讓小六出去買幾道菜,等等就來。」

  「顧子睦,這是【沁閔居】耶!沒必要讓小六跑這一趟吧?」我乾瞪眼。

  這不是很像帶著排骨便當去速食店裡吃飯一樣沒禮貌嗎?你這個第一次拜見岳父岳母的新手女婿,做這種蠢事可以嗎!

  「大夥都累了,別再麻煩他們。」他靜靜地說,「今日妳回門,豐盛一頓也應該。」

  他這一提點,我才想到剛剛去廚房時好像看見秋嬸在搥肩膀……今天人潮真的多了,狗子他們似乎也很累。在小六跑進來和素瑛忙著佈菜跟招呼大家時,我暗暗瞧了低著眼喝茶的顧子睦一眼。

  他好像挺細心的,還會幫著照顧【沁閔居】的人。

  這讓我有些意外。



※                ※                ※


  夜裡微冷,我套著披風從爹娘房裡出來時,時間已經有些晚了。

  回家太興奮,拉著爹娘就囉囉嗦嗦的,沒注意時光飛逝,還是爹忍不住打呵欠我才知道自己說話說過頭。

  我跟爹娘道過晚安替他們熄了燈,才準備走回自己屋裡。

  一早要回門前,我就有跟著顧子睦去向歐陽氏請示因為路遙可能過夜的狀況,她也答應了要由著我們去,還讓苳姨交給我一塊手掌大小、有些名貴的和闐玉,說是要給爹娘的親家禮。

  明明就晚了,可我隔著圍牆,卻好像見到【沁閔居】小院裡有微光。

  是誰在那裡嗎?

  出來時我有交代過顧子睦房裡的床被在何處,他看書若看累了可以早點歇息不用等我,既然這裡都是自己的家也都是熟人,又擔心是起火光會燒起來,我便拉緊披風就著手上燈籠走了過去。

  等門一打開,我想我真的很不應該走過來。

  因為……那是阿富。

  他坐在小几上點著燭,表情哀傷地盯著手裡一個東西,很愛惜又很寶貝地捧著輕撫,東西的花樣跟顏色我連看都不用,就知道那是我出嫁前送給他的香包。

  我真的很想轉過身就逃跑。

  可是他已經聽見開門聲,也回頭看見我了。

  雖然天色黑暗,但就著燭光我還是看見了他的表情,幾乎瞬間炸開的驚喜漾在臉上,澎湃的情感完全沒有遮蔽就朝著我來。

  他像是難掩激動地站起來走過兩步,又頓時頹喪委靡地停下來。

  實在太尷尬了。

  我裝傻用力咳了咳,「……這麼晚了,阿富哥還不睡?」

  他睞我一眼,「深秋難眠。」

  別告訴我是因為孤枕……我頭痛得很,遲遲不知該不該踏進小院。現在很晚了,我又是有夫之婦,照理說真的應該轉頭就走。可是阿富的眼光讓人覺得心揪,我不是能多狠的人,這一秒,我深深厭惡自己的良心。

  我還是進了小院,但我沒挨過去坐下,只是站在門邊望著他。

  沉默無止盡地蔓延,他略顯貪婪又渴望的眼神不停落在我身上,就這樣偷偷地看,像極了想靠近卻不能靠近的猶豫。

  一償相思苦。

  為什麼就這樣傻?我不是你該選的人啊……

  閉了閉眼遮掉情緒,我平淡地開口:「夫子那兒,可有按時過去?」

  「有。」他點頭,告訴我春天的時候會進京參加國試。

  「那很好。」我看看他,「有時間就多看些書,對功名有益。」

  「嗯。」

  又復沉默。

  或許我該走開了,時間可以治好所有的傷痛,只要拖得夠。阿富只是一時找不到對象剛好遇見我而已,上京趕考拿到功名之後,他就不會是井底之蛙,那時他就會知道世界還很大,為了我停留並不值得。

  我別過眼神,輕輕起腳準備離開時,卻聽得阿富緊繃的乾澀嗓音幽幽傳來:

  「他……待妳好嗎?」

  我頓了頓,「子睦待我很好,我的日子很愜意,阿富哥無須替我擔憂。」

  「這樣麼?」

  「嗯。」

  「那顧府的人,都待妳好嗎?」他又問。

  「他們都對我很好。」我重複強調,故意無視他聲音裡的失落。

  「那,日子還習慣嗎?有沒有哪裡不適應的?」

  「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不要一直問我好不好,因為就算不好我也不會說的!

  「那——」

  我終於忍不住打斷他一再探問的話,我直視著他的眼睛,「阿富哥,我過得很好,是你想像不到的好!你能不能別再為我掛心了?你不是答應了我說到要做到嗎?難道你的承諾就如此淺薄而不堪一擊嗎?」

  算我拜託他好不好,不要再逼我了、我真的不想再多傷害他一次啊……

  我忍不住掉下眼淚。

  「寧香……」

  阿富喊著我的名字,出口熟稔,像是暗地裡喊過了無數回。他見了我哭,神情頓時慌亂不安,急著起步就要靠過來。

  「別再進一步。」我厲聲喝止,「因為我已不是你口中的『寧香小姐』。這話是你自個兒說過的,不記得嗎?」

  聞言他像劈頭挨了一棒,苦苦地笑了開來。「怎會不記得?唯獨景物依舊,可人事已非。」

  「你該看開了,這距離,就是我倆的命數。」我指著地上遙遙的五丈之隔提醒著他。「忘了我吧阿富哥,你的將來還很廣闊,命運會替你寫下輝煌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伶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