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富立在門口足足和我對望了十幾分鐘,久到我非常懷疑他用那麼銳利的眼神是想在我身上瞪穿兩個大洞。
「那個……狗子哥呢?」我試著出聲打破沉默。
「……秋嬸說雞蛋用完了,讓他去江嬸那兒買些回來。」
Oh My God!為什麼狗子不在?而且還是去城南的江嬸那裡,來回要半個時辰以上的啊!我要哭了……
「寧香小姐,」他停在原地,依舊冷著臉看我。「小的自認不配幫得上手,小姐不妨另請高明。」
阿富這樣直通通的拒絕,我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是很高興不用蹲冰箱,可是我也不想當文盲啊……
「狗子哥都跟你說了嗎?」
他睞我一眼,用教訓小孩子的口氣唸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吾不敢有損。小姐既然患病,就應實言以對,若日久積疾,又讓掌櫃情何以堪?」
「……」掉書袋耶,你個小屁孩,知道姊姊比你大六歲嗎你!
阿富瞧我說不出話,得意的很,大概以為自己穩操勝劵,他可以不用應付我這刁鑽的小姐。
我站起身子望向他,沉吟著開口。
「百善孝為先。如果是你這樣病了,你捨得跟你爹娘說嗎?」我平靜道:「我自知容貌缺損已讓爹娘操心過甚,此刻若如實以報,豈不雪上加霜?古語有云父母在,不遠遊,既尊孝道,我又怎容多添一瓢憂愁?」
聽完我的咬文嚼字,阿富的臉狠狠僵住了。
上帝保佑千萬不是聽出《遊子吟》遭我濫用的原故……其實我也不想唬爛你啊先生,但我不知道該找誰救命,說到底我又不是真的笨蛋,只是需要有人帶我讀過這年代的書,讓我把古文和繁體字之間做個連結,很簡單的事而已嘛,做啥這樣推辭的?
我看他臉色青一塊紫一塊的在那邊糾結,我也不好意思打擾他,瞥了瞥還泡在水裡的髒衣服,我挽挽袖子拖了板凳就過去試著洗衣服。
拿著洗衣棒,我一槌一槌地學著電視劇,就著木板搓了搓再打一打,心底很疑問這樣做到底洗不洗得乾淨。不過本來較清的水顯得汙濁了些,這應該是把髒水打出來的緣故吧?古人的智慧還真有意思。
我把其餘泡著的上衫下褲從水盆拎出來,一次單洗一件就好,不然這樣把水泡髒了要怎麼洗?好不容易搓淨一件白色單衣,我便起身使勁想擰得乾點好晾起來日曬。
卻突然一股蠻力就搶了去,我還差點摔倒。
「為什麼搶我衣服?」居然是阿富,我瞪了他一眼,不太高興。
可他看起來比我更不高興,臉臭到活像我殺了他全家一樣。他僵硬又不悅地道:「洗衣是粗活,這更是小人們的衣衫,小姐勿妄為,免得壞了自個兒身份。」
哇咧你爺爺的……這傢伙煩不煩?開口小姐閉口小人,不過幫著洗幾件衣服也能計較成我自甘墮落找事做,拿熱臉去貼他大爺的冷屁股!笑話,你糾結你的,我洗我的,這也犯了你?
熟可忍,孰不可忍,忍無可忍,則無須再忍。
我史無前例的在這年代大爆發了。
「洗衣怎麼著?我礙著你了嗎?我知道唐少爺您階級分明、河井不犯、有格調的很,所以不屑教我這種目不識字的白丁,更不願意忍受我岳寧香無理取鬧的要求,是我為難了你我承認,可你有必要字字句句都帶著尖刺嗎?什麼小姐、什麼下人!既然我爹聘了諸位,咱們就是一家人,商家遵循酸腐的規矩做啥?這樣比較氣派?還是比較高貴了?你不喜歡尊嚴我喜歡!就這麼著隨意丟地上的成何體統?滿腦子棒槌,要我唸書唸成你這樣,我寧可不學了!」
我才不管夠不夠文言文、京片子,我只知道我很討厭他的語氣。
既然曾經是書香門第,就該保持著自己的傲氣,不是甘願餓死也不當乞丐的嗎?為什麼現在就這樣自貶著踐踏尊嚴、像是非得要我往他自慚形穢的臉面上踩去才足夠?
也許以前的岳寧香喜歡這種奉承,可是我很討厭、很討厭、非常討厭!
氣沖沖上前,我一把奪過那件單衣唰地抖開,穿過竹竿把它晾了起來,才不管那個臭臉男活脫脫被雷劈的表情。
然後憤憤轉身離去,甩得岳府小門乒乓作響。
※ ※ ※
其實我真的不該一時衝動的對不對?
我幾乎一進房門就後悔了。
他愛自慚形穢、愛自我虐待就隨他去啊,關我什麼事了?我也只是需要利用他這麼一下下……偏偏我就受不了他那種違心之論。
我聽得出來他每句小姐有多不情願,就跟狗子一開始喊我時一樣。
但他們畢竟出身不同,狗子也只是不爽岳寧香的自恃過高,語氣裡還是習慣尊我為小姐,如果阿富也這樣我就會好言好勸的改善這種關係。
他卻又不是那個樣!
明裡是自貶他,暗裡是諷刺我,笑我這個商家女也想當千金,字字藏針句句帶刺,傷害我的同時又連帶污辱自己,就這樣不斷的惡性循環,越看我越討厭,越討厭就越想挖苦我,挖苦我也等於賞自己巴掌。
幹什麼這樣自我作賤?
下人就不是人嗎、員工就不是人嗎!
我爹不是黑心老闆、我也不想要是啊!
因為阿富的刺激,我想起了之前痛苦的回憶。
大學畢業,懷著對成為上班族的憧憬進了第一間公司,表面上看來善良的老闆夫妻,其實是盲目又自私而且視員工為所有物的人。他們要求我奉獻自己,除了上班時間,還包括下班時間、吃飯、搭車、睡覺,最好是用兩萬出頭的薪水就把我整個人買下,連同自尊跟自我,到手後就撕個粉碎再丟往地上踐踏。
一年兩個月,最後我被冠上莫須有的汙名離開,所有努力都被否認,甚至被狠狠羞辱……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個污點。
失業兩年,我有了第二個工作。
起先一切都很好,主管和善,同事和睦,只要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就可以得到尊重與信任。我一度以為就這樣下去,長久或許是可能的希望。
可是最後還是粉碎了。
經理狡詐又多猜疑,戴著超過幾十種的面具做人,弄走了我的主管也等於推我下了地獄,所有掏心掏肺的努力再一次被視為無物,信任崩盤,汙名化的我這次不只不用心,還連帶是竊取公司資料外流的內賊……我被濃厚的污辱壓得喘不過氣,為了最後一點尊嚴,自求離去。
這兩個經驗都非常糟,我覺得自己不像人,像狗。
我被惡待、被汙衊,然後當我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就把我一腳踢開……那些人的嘴臉噁心得不得了,總說別人是豺狼虎豹,其實他們才是。老虎跟豹子還會吐骨頭呢,他們可是啃得連渣都不剩,讓我由內而外的從靈魂開始崩解。
好黑暗……
我不想成為這樣的雇主,我不要當跋扈的岳寧香,我是我,我希望我是……在深淵裡打滾過卻還渴望追求忠誠的,沈湘。
思及此,我很模糊的笑了。
或許這就是宇宙神奇的地方,越過時光洪流,就像擁有第二人生的這一刻,我們的名字是相通的。
我們都是香兒,也是湘兒。
但比起沈湘,岳寧香是幸運而且幸福的,至少不愁吃穿,還有一對很寶愛她的父母,而不是沈湘,讓各式各樣的打擊逼著往絕路去,卻連個拉她手的人都沒有。
- Oct 20 Thu 2011 09:47
浮生夢(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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