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窩，喝杯茶共賞一語秋話

　　坐在廚房小院的木桌邊，我的心情真是忐忑。

　　小院不大，約莫一個房間大小。廚房的門出來，右手邊角落堆著木柴，地上散著些木屑，靠近斧頭處有一小座已經劈好的柴薪。沿著牆壁過來，有個竹竿，上頭曬著些鹹豬肉和魚乾，地上則有三個竹篩子，裡頭擱著品質差些的半黃蘿蔔片和幾把我認不出來的菜葉。

　　往左邊點，算中央的位置有張小木桌，只供得下兩三個人落坐，因為空間不大，所以椅子是很古早味的木板凳。最左邊呢，就是水井，井旁有個很小的木屋，聽說是以前的柴房。柴房前有趁著牆勢和岳府小門旁一棵榕樹所架起的曬衣架，地上有個水盆和洗衣棒，放著些髒汙的衣衫正在泡水。

　　爹娘和我是住在岳宅的，秋嬸住在翻修過的柴房，但狗子和阿富則輪流住在客棧。會這樣做的原因是，之前某個住店的客人半夜想吃消夜卻找不到服務生，自己瞎忙沒吃到還差點燒掉我們廚房，很是一場驚嚇，所以狗子和阿富便商量決定，未免客人夜裡有需求，日後就趁夜在樓梯酒架旁弄個小榻休息。

　　聽起來比較像守夜而不是住客棧了，我默默地想。

　　等得無聊，我用右手撐著臉，左手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毛筆上下轉。

　　原來比起狗子這種本來就貧困的窮人家，阿富算是出身比較好的。



　　狗子的爹原本是個砍柴的，秋嬸賣菜，小倆口靠自己的本事養活一家人，在城郊外安居樂業。

　　但狗子三歲的時候，時節不好，一些不務正業的死傢伙就當起竊賊強盜在山裡穿梭。狗子的爹太有正義感了，才會在幾個強盜打劫路人時上前勸導，然後，被活活打死……曝屍了一個日夜，秋嬸翻山越嶺才找到他，扛也扛不回來，含著冤屈的眼淚點把火，化灰了捧著回家。

　　自此狗子家的生活就很辛苦，一個婦人，靠著種菜、洗衣服養大狗子，卻也敗壞了身體根基。那年春天，蝗蟲把他們的菜園吃個精光，秋嬸急到病了臥床不起，才十幾歲的狗子做苦工被嫌太年輕，只好準備把自己賣進大宅院裡當下人好換點湯藥錢。

　　是爹爹看了他好手好腳，不忍心一入侯門的母子生離，遂請了狗子當小二，秋嬸當大廚則是之後病好，一次因緣際會煮的菜討喜的關係。那時的客棧剛起步，正在打形象根基，秋嬸的菜很家常，不像一般客棧大魚大肉的油膩，誤打誤撞地站住了腳，成為客棧的一份子。


　　那阿富呢？聽狗子說，是那年發大水才遇見阿富的。

　　隔壁洲縣內有河，但疏浚似乎做的不是很好，有年春雨多水，就這樣成了無妄天災起大澇，淹沒了幾十畝田和幾十戶民宅。縣令救災的功夫就跟現代政府一樣可笑，所以災民成了流民，步行了好幾里路才來到我們的縣內。

　　狗子告訴我，隔壁縣叫做宿洲，而我們這裡是太倉。

　　不要問我這裡是哪裡，我跟歷史地理都不熟……是個毫無威能的穿越者好嗎？

　　因為太倉富庶的關係他們才往這裡逃，可官不管民又怎會理睬？流民又死死往下降了一階成為乞丐。

　　在客棧斜對門巷口的米鋪子是太倉有德富豪端木棹的本店，在那時期常常放糧接濟這些災民，好處是連本城乞丐都能分杯羹，壞處是，客棧前多了很多襤褸身影，幾乎擠滿了巷子。

　　就算太倉怎樣富庶，也還是有乞丐存在。就像一個城市最渺小的地方，總是充滿汙穢和不堪的，連台北這麼一個首都，路上也是有遊民的。

　　那時候生意清淡，爹開店的時間都往後延以減少損失。那日近午，米鋪又沸沸揚揚擠滿了災民和乞丐，正張望著，卻突然聽到門邊一聲砰響，一個很瘦很黑很小的影子就往地上跌。

　　我爹看著他，那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身上的衣服破得遮不住排骨，蓬頭垢面，眼神像會吞人一樣地盯著米鋪。我爹問他，怎麼不過去分糧，因為他看起來像餓了好幾天。

　　可那孩子只回了一句話，就發狠地別過頭往巷尾走。

　　「寧死，而不為。」

　　他說寧願餓死也不要當乞丐伸手跟人拿東西……是個跟我一樣的人，把自尊看得比生命重要。

　　也因為這股傲氣，我爹收留了他作為跑堂。

　　後來詢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阿富本出身書香門第，加上是獨子所以父母很認真栽培，小小年紀就請過好幾個老師教導，依照這樣下去阿富會考科舉，然後往官場去一路平順……可是惡水吞掉唐府，也吞掉阿富的爹娘，是阿富拼死爬上大樹才沒被洪水捲走。想來太倉投靠叔叔嬸嬸，卻被百般羞辱的當成小乞丐趕出門，遭遇哀苦得不得了。

　　小孩子在這種環境下求生艱難，不是偷拐搶騙就是行乞，阿富不願意，在扭頭離開客棧沒幾步路的地方昏倒，我爹救他時，聽說只剩不到一口氣了。

　　起初還拒絕過我爹，說是不要人家可憐。

　　可我爹平心靜氣和他溝通，說我們客棧在商言商，這是個交易、是要他還的，才不是白吃的午餐，最後阿富就留下來了。



　　一個小院子也可以有這麼多故事，有時候我真佩服爹娘。

　　其實岳卓是個好人啊，李氏也是，如果不是我陰錯陽差，現在他們就白髮人送黑髮人了。這世道啊，還是有點慈悲的。

　　但風和日麗的午後為什麼突然有股惡寒咧？

　　我一回頭，端著比大便更臭的臉的唐井富就站在廚房口死死瞪著我。

　　那個……我真的不能要求換個老師嗎？

　　我很悲傷地抖衣而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