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窩，喝杯茶共賞一語秋話

　　後來小瑄，邱敏瑄，這裡的護理師，她告訴了我很多事情。

　　「祈晴」是一間位在淡水的收容所，收容的，是病人，各式各樣的病人，只要你無處可去，提出的狀況又通過謝院長的應允，那就可以住在這裡。

　　雖說「收容所」這三個字不好聽，但卻是最貼近的用語，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謝院長就是收容這些的人，聽說會取名為「祈晴」，也是因為謝院長希望這裡的每個人，都能有雨過天青的一日。

　　很不可思議，在這麼功利主義的台北，居然會有一方充滿善意的天地，收容著破碎的心靈，填補那些裂縫。

　　我當初什麼也不清楚，但就是腦門一熱，報名了義工。

　　可能是小韜的笑臉很珍貴，我想再多看看；也可能是這裡很清靜，那種能夠透氣的感覺，讓我能自由呼吸；又或者，可能是小韜媽媽眼裡的空洞我很熟悉，但不管是哪個理由，我都想在「祈晴」留下。

　　就這樣，閒暇時候來幫忙，如今也好幾個月過去了。

　　「千華姊，能麻煩妳去花圃看看小韜和他媽媽嗎？他們該回來了。」秋敏瑄從滿是英文的病歷表中抬頭看我。

　　我剛裝滿飲水機的水，反正也沒事，就應下了。

　　「祈晴」的設計有些像外國的豪宅，大門與中庭連成一直線，再接到本院的正門。三棟建築物呈ㄇ字形，右手邊是男院，左手邊是女院，不過都不高，只有三層樓，占地也不大，每一層頂多十個房間。

　　男院和女院的前方各有一排花草，每層樓的女兒牆上也有種植一些長青的盆栽。內部的設計則是一條長廊通到底，左右各三到四間，牆面前後各一間，一般都是單人房，除非是像小韜他們這樣的情況才會有人一起住。

　　出了門，我往中庭走去。雖然是一直線的設計，不過那邊做成了圓環涼亭，外加栽植了一些杜鵑、茶花這種矮灌木，如果是坐著，也不容易被人發現。

　　小韜他們比我早一個月過來，很不幸的，跟我懷疑的狀況一模一樣。

　　小韜一家來自南部鄉下，因為生下小韜，所以他們才決定搬來北部，希望能多賺點錢，以後好好栽培小韜。

　　嫁給小韜爸爸後，小韜媽媽就乖乖在家相夫教子，她的個性很傳統，任勞任怨，即使是丈夫忙於工作對她不管不問，她也沒有抱怨過一句話，直到，小韜的爸爸在外有了第三者。

　　小韜媽媽委屈求全，為了小韜好，容忍著跟別人共享一個男人，本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可是那個第三者卻是個騙子。那人破壞了小韜的家，然後帶走了小韜爸爸所有賺來的錢之後，跑得不見蹤影。

　　小韜爸爸因為外遇的事情鬧得厲害，甚至為了這個外頭的女人虧空公款，揹了一屁股的債。受了打擊後，小韜爸爸自此一蹶不振，整天在家喝悶酒，小韜媽媽沒辦法，只好成天四處在外打零工，半夜回來，天還沒亮又跑出去工作。

　　只是悲劇像是沒有盡頭，一直喝酒的小韜爸爸，開始動拳腳。不高興的時候，打小韜媽媽出氣，小韜媽媽不在，他就打小韜……最後，小韜的左眼挨了拳頭，傷了水晶體，這輩子，視力永遠都只剩0.1，跟深度近視一樣悽慘。

　　小韜媽媽訴請離婚之後，社區鄰居陳叔看他們母子可憐，身無分文又無家可歸，想到自己定期來「祈晴」幫忙整理花圃，就帶著他們過來和謝院長詳談，母子兩個這才有了居所。

　　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我什麼話都沒說，只是衝去買了一隻新的泰迪熊，還有找一份家庭代工的工作。

　　「小韜，你今天有乖乖的嗎？」我找到了在花圃旁邊玩球的小韜，笑著捏捏他的臉。

　　這張小臉比我第一次見到時，胖了不少，可能是我三不五時就塞糖果給他的下場……不過那有什麼關係，胖胖的也很可愛，總比面黃肌瘦又臉色很差的好。

　　「千華阿姨！」小韜看見是我，小臉笑得無比燦爛，一把就撲過來抱著我的脖子猛蹭。「小韜很乖，剛剛還幫陳叔叔拔了野草喔！」

　　「哇，小韜這麼厲害，都能幫忙拔野草了啊，真的好棒喔！」我在小韜的臉上親了一下，照慣例地掏出一枝棒棒糖給他，「既然小韜這麼乖，那千華阿姨就送你小禮物吧，是你最喜歡的草莓口味喔！」

　　「謝謝阿姨！」小韜笑嘻嘻地，學著我也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不客氣。」我摸摸他的頭，四處張望了一下，卻沒看見小韜媽媽徐阿姨的蹤影，「小韜，你媽媽呢？」

　　「媽媽在那邊跟陳叔叔說話，」小韜伸手指著西邊的宿舍。

　　「那我們一起過去找媽媽吧，來。」我牽著小韜過去，看見他抱著的還是那隻舊的泰迪熊。不過眼睛縫好了，爆出來的棉絮也都塞了回去，也被洗過，整理得算是乾淨。「你不喜歡阿姨送的熊寶寶嗎？」我有點傷心地癟嘴。

　　「沒有啊。」小韜搖搖頭，「千華阿姨送的小米，我放在床上了。小米陪我睡覺，小灰陪我出來玩，阿姨妳看，媽媽替我把小灰弄漂亮了喔！」他興高采烈地抱高泰迪熊，像是獻寶一般。

　　「小灰變漂亮了，小韜也是啊，你要乖乖吃飯，不可挑食，長得高高壯壯的，知道嗎？」我摸摸小韜的頭，走沒幾步路，就剛好看見站在廊邊的小韜媽媽和園丁陳叔。

　　陳叔是「祈晴」的約聘園丁，本來他只要一個月來一次，看看花花草草的狀況就好，不過自從他帶來了小韜母子之後，一個禮拜就會來一到兩次。也是個老實的善心人，常常過來關心他們的日子。

　　走近了之後，我聽見陳叔的聲音傳來。

　　「妳就收著吧，替小韜買些好吃的，孩子正在長大，別讓他餓肚子了。」

　　小韜媽媽沒有說話，但動作看起來是在推拒。

　　「都是鄉下人，互相照應是應該的。」陳叔把錢塞在小韜媽媽的手心裡，強迫她握緊，「小韜這孩子我也從小看到大，乖巧又聰明可愛，妳就當我疼孩子，給他壓歲錢，收下吧。」

　　「老陳，你太客氣了……」小韜媽媽的聲音有些哽咽。

　　比起幾個月前，現在小韜媽媽的精神情況好了許多，不會再對別人的話充耳不聞，但卻還是常常沉默不語。

　　「說什麼呢，反正我又沒娶老婆生孩子，小韜這麼乖，以後我還想收他當乾兒子咧！」陳叔哈哈笑，「我知道千華替妳介紹了工作，不過妳也別整天都躲在房間做代工，偶爾帶小韜出來走走，看看這些花草，對你們的身體比較好的。」

　　「嗯，我會的。」小韜媽媽微微笑了笑。

　　陳叔轉過頭時剛好看見我跟小韜，他對著小韜招手，「來，讓陳叔看看你長高了沒有。」

　　小韜走過去，陳叔高高抱起他，拋了好幾下，逗得小孩子笑得很開心。

　　我在旁邊看著時，心裡頭的那種酸澀瞬間淡了許多。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卻還是有溫暖的人心肯看顧別人，他們三個看起來，特別令人感到一種幸福，溫馨的幸福。

　　或許，小韜他們不會在這裡住很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