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穆千華,今年二十九歲。

  問我什麼職業?抱歉,我一事無成。這其實很可笑,都要近三十了,卻始終在社會上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曾經奢望要當一個專業的編輯,接著就想轉職成企劃行銷,可惜,社會總是無情而殘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職缺上就開始寫著「無經驗不可」,這五個大字。所以不管是對別的行業多有興趣,都會先讓這閉門羹打得七零八落,五臟不全。

  所以我開始放棄了。也因為工作疲倦,我轉而當一位SOHO族,接接案子,糜爛地思考,他媽的狗屁人生。


  我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許是一年前?或更早?But, what ever,不管是不是初老症作祟,反正時間點一直都不是這樣的重要。

  有一次我搭錯了公車。

  那天眼鏡壞了,我的閃光度數又高,不小心就將數字7看成1,上了一台我從沒搭過的車,然後到了一間純白的建築物前面被趕下車。

  很奇怪,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加上視盲狀態,我應該會恐慌症發作,跟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瞎撞才對。可那天我沒有,我只是看著那棟建築物,和頂上從未見過的清澈藍天發愣。

  前所未有的寧靜,突然。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可以呼吸,能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的……熱淚盈眶。

  所以我走進了這棟白色建築,在巨大招牌上看見──「祈晴」。老實說,是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的名字,我甚至想,是不是因為台北太常下雨了,這屋子的主人才建了這麼巨大的晴天娃娃,拜託老天爺賞臉乖乖放晴?

  但裡頭有輕微的聲響傳出來,像是說話聲,和笑鬧聲。

  我想我的視盲真的有一點嚴重,走沒幾步,就直接跟一個人撞上。我聽見鏗鏗鏘鏘,東西掉滿地的聲音,地上模模糊糊地蹲著一道鵝黃色的人影,像是在撿東西。

  「對不起!」我跟著蹲下去,撈起幾個應該是書冊的東西。「對不起,我眼鏡掉了,看不清楚,所以才撞到人,真是抱歉!」

  觸手的書冊像是包了套子,有塑膠感。我把臉湊近了,看到每本的封面都一樣,淡淡天藍色的皮,一串黑色的數字編號。然後右下方的角落寫著:

  「祈晴……收容所!」

  「是。」鵝黃色的人影抬頭,我發現是個長髮披肩的女孩子。她的聲音有些錯愕,不解地問我:「小姐,請問妳有事嗎?」

  這裡是收容所?收容什麼,人,還是動物?是養老院嗎?還是,精神病院?還是寵物安樂死的地方?

  「小姐,」我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對方,「能不能跟妳請教一下,這裡,是什麼地方?」

  「啊?」

  我傻傻乾笑,覺得有那麼一點尷尬。

  「那個,我剛剛有說我眼鏡掉了,對吧?所以我好像搭錯公車,又下錯站了……妳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是台北的哪裡,還有,這地方……又是收容什麼東西?」

  雖然她的臉在我眼前是模糊的,但我還是聽見她小小地笑了一聲。

  唉,衰運沒藥醫。

  「妳跟我來吧。」她說,這次嗓音顯得親切無比。

  我點了點頭,跟著她的背影,來到了一個櫃台前方。

  她幾乎二話不說,就拿出一個盒子打開,裡頭滿滿都是眼鏡。

  「小姐,妳的度數很深嗎?」她問我。

  「是閃光高,度數大概三百以內。」

  她聽完之後,在盒子裡挑挑選選的,接著遞了一副藍邊的眼鏡給我。「那這先給妳。」

  「喔,謝謝。」我戴上了眼鏡,視線終於恢復HD高畫質般的清晰,然後習慣性地掏出錢包,問:「多少錢?」

  「呃,不用的……」她一臉尷尬。

  等我低頭看仔細一點時,才發現她手上那盒子寫著:「歡迎借用」。

  ……重申,蠢也是沒藥醫的一種病。

  我摸摸鼻子,非常丟臉地再度道歉後,小姐也善良很多,這次沒有笑我。

  等她去倒茶給我的時間,我看了看四周。

  這裡內外皆白,是很有醫院風格的建築物,而那位小姐似乎是接待人員,穿著的鵝黃色衣服,是這裡的工作制服。櫃台處只剩下我,沒有別的人,所以突然有一對母子朝著我走過來時,我有點措手不及。

  那對母子穿著粉紅色和天藍色的制式服裝,看起來很像病服。媽媽的臉色蒼白又蠟黃,兒子抱著一隻熊寶寶,頭低低的,一直盯著地板看。

  他們停在我面前,往櫃檯望了望,突然就問我:「小瑄呢?」

  我想應該是剛剛那一位鵝黃色小姐,所以就簡單地說:「她去拿東西了。」

  「噢。」媽媽頓了頓,然後就站著發起呆來。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出去,發現是大門的方向。我剛剛走進來時,那裡有個中庭,正中央有片小草皮養著一圈的杜鵑花,媽媽就盯著那片杜鵑花發愣。

  她的眼神,怎麼說呢,很空泛。

  像是沒有靈魂似的,穿透了一切的東西,看著虛空,覺得一片荒蕪。

  問我怎麼能形容得如此貼切?很簡單啊,凝視過就知道了。

  我不想打擾媽媽的沉靜,就低頭看了看男孩子。

  他還是低著腦袋,一手牽著媽媽,一手把娃娃抱得很緊。那個熊寶寶看起來很有歲月了,都有些破損,露出兩三團的棉絮,眼睛還掉了一顆,顯得有些悽慘。

  不過男孩子似乎很寶貝它,小臉一直埋在熊寶寶的背上。

  我摸了摸包包,掏出隨身帶著的巧克力,幸好今天是單包裝,可以分給別人。然後我蹲了下來,試著用最親切的語調說話:「小朋友,這給你吃。」

  男孩頓了頓,沒有抬頭,然後搖了搖腦袋。

  唔,我果然沒有當幼幼台大姊姊的能力,第一次給糖就被拒絕。

  但還好他解釋了一句:「媽媽說,不可以拿……」

  童音細細的,聽起來很乖很有禮貌。

  我喜歡這種文靜的孩子,和每天用要跟全世界吶喊一樣的音量,經過我窗前的那票暴力狂小屁孩完全不一樣。

  「那,我幫你問問你媽媽,她要是說好,你就拿去,好嗎?」

  他怯怯地點點頭。

  得到小男孩的回答,我站了起來,有些猶豫地開口:「那個,我可以把糖果送給妳兒子吃嗎?」

  媽媽沒有回答我,還是望著那片杜鵑花。

  「呃,我知道打擾妳賞花有些沒禮貌,不過我不是壞人,糖果裡面也沒加料。我只是看妳兒子很乖很可愛,所以才想請他吃糖……」

  依然一片沉默,而我開始覺得很奇怪。

  就算再怎樣沉浸於賞花,有人跟自己說話,特別是稱讚自己孩子很乖很可愛的,應該都會有所反應吧?可是這位媽媽太過平靜,平靜到,讓我覺得我似乎是在跟空氣對話。

  「徐阿姨,今天陳叔有事,沒辦法過來,大概不能帶妳和小韜去花圃了。」正當我尷尬得要死時,小瑄回來了,她對著這對母子繼續說話,「不過陳叔有打電話來,說星期五下午,絕對會過來看你們的。」

  聽完這段話,媽媽有了反應,她先是笑著朝小瑄點點頭,然後才看向我,說了一句:「可以。」

  我愣了一下,才突然理解她的意思,趕快又蹲下去對著小男孩笑笑:「那個,小韜是嗎?你媽媽說可以拿糖果了,這給你吃。」我遞出三顆巧克力,「等下回去記得分給媽媽喔。」

  小韜這才抬起頭來看我,約莫四五歲的年紀,但是臉上卻帶著傷,一些淺淺的傷疤在臉頰,左眼還包著繃帶。沒被遮住的右眼有點像黑色玻璃珠,帶著一點畏縮地盯著我看,然後才露出一抹靦腆的笑,說:「謝謝阿姨。」

  那一刻,我有點錯愕,然後我把巧克力塞進小韜手裡後,又在包包裡翻箱倒櫃,拉出整包巧克力,就全都拿給他。

  小韜滿臉疑惑,不敢伸手接。

  「小韜乖,阿姨覺得你很可愛,所以這都送你,好不好?你帶回去,每天吃一顆,這樣就可以吃很多天,吃到下次阿姨再來看你的時候。」我笑了笑。

  小韜抬頭看了看他媽媽,沒有反應,所以他依然不敢接,跟我僵持在那裡。最後是小瑄看不下去,就摸著小韜的頭頂說,「哎呀,小韜好棒啊,這個阿姨看來很喜歡你呢,你收到了很棒的禮物喔!跟阿姨說謝謝,然後我們帶媽媽回房間去,好不好?」

  小韜像是想了想,然後點點頭,很小心翼翼地把巧克力放在熊寶寶的懷裡,一起抱得緊緊的:「阿姨,謝謝。」

  他這次的笑,看起來很高興、很高興,但我卻覺得有點心酸。

  這樣乖巧又年幼的小孩子,怎麼會有人捨得對他下狠手?那些傷痕,看起來就是受了家暴,他媽媽又是精神狀況很不好的樣子……

  我在旁邊看著小瑄輕聲細語地哄著兩人走回去,然後才走回來,一臉抱歉:「小姐,那對母子……」

  「沒關係,我不介意。」我友善地笑了笑,脫口而出,「請問,你們徵義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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