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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應該是比較好的宣洩,我想著。

  抱著渠慶安慰我安慰到累得睡著的小身體,我覺得那些不可告人的傷痛像是好了一點點。

  也只有一點點。

  「我來吧,胖小子有點沉。」顧子祈怕我手痠擔心地說。

  「不打緊的,大伯,你讓我抱抱他吧。」我看著渠慶安寧的睡臉,才能享有一絲平靜。

  他輕輕嘆口氣,「是子睦的主意?」

  我知道大伯在問什麼,所以我點了點頭當作回答。

  「這兔崽子!盡給家裡添麻煩!」他低聲咒罵,「幸好爹娘和小妹已讓我送去京城別居避著,不然爹那身子骨真會給他氣死。」

  「那是他欠蘇慕青的。」我輕聲說。

  「欠?」大伯擰著眉霍地起身,指著偏院的方向就罵:「哪怎不說蘇家欠了我們多少?蘇慕青又欠了妳多少?弟妹,妳不該由著他把蘇慕青那個麻煩精給引進門!」

  很淡很淡地笑,沒辦法有歡意。

  「他想做的事,沒人攔得了的。」抬頭望著顧子祈,「大伯,還麻煩你將消息壓著,我怕官府會找上門。」

  「我是能壓多久?幾個月、幾周還是幾天?蘇慕青是鄒磻遠的妻子,發配邊疆的罪連三族她首當其衝。現在她人不見了,巡撫會毫無動靜嗎?滿條街上已經都張貼緝拿她的畫像了妳可知道?」他的怒氣沖沖,新仇和舊恨都混在一起了。

  「我知道。」我伸手摸摸渠慶的小臉,「大伯,算寧香求你幫幫忙了,成嗎?」

  「妳!」他怒騰騰地坐回我身邊,一雙眼緊盯著我瞪。

  「弟妹,娘和苳姨不在,妳就是這屋裡的主母。顧子睦那兔崽子發瘋妳怎能跟著他一同胡鬧?窩藏欽犯可是死罪!官差若找上門,妳要顧府怎麼辦?妳又讓自己怎麼辦?」

  「能瞞一時是一時。」我喟嘆著,「大伯,我明白這是為難你,你放心吧,屆時若是官府問罪了,禍都由二房擔,我不會讓你跟渠慶受到傷害的。」

  「弟妹!」

  「大伯,」我喊著。「事情就這樣辦吧,我累了,我不想同你吵。」

  我真的覺得累了。

  好累好累……這個家太大了,不是我扛得起的。更別提,或許有人正期待著我讓開也說不定。

  「弟妹……妳這樣,值得嗎?」顧子祈突然幽聲地問。

  值得嗎?

  呵,這問題問得真好,其實我也想問問自己,顧子睦真的值得嗎?又也許是,蘇慕青真的值得嗎?

  我想應該是值得的。

  所以,我才是最不值得的那一個。


※                ※                ※


  永遠都不要期望事情不會更糟,因為妳不會知道,還可以多糟。

  望著顧子睦無情的樣子時,我這樣想著。

  事情還是發生了,用一種我不能明白的速度和情況發生了。

  這一天是怎麼來的?

  我問著自己時,想了好久都沒有答案。







  一開始是小娟發現的。

  她提著裙角完全不顧形象地從門口奔進庫房裡找我,那時我正在想辦法如何減少疏通費好用別的東西取代。

  真的不太撐得住,如果巡撫一直不走,這種高壓政策的無形壓力也會影響民生,入帳少了五成,賣酒的減少進貨,喝酒的也不肯出門,再這樣下去,酒莊會關閉的。

  我不惜下令促銷,但效果仍是很淺,大家都害怕,怕自己走在路上就被抓去問罪了。

  我從沒這麼期待政治快點民主化過,至少政令只要一點違背民意,人民就有力量可以反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任著有地位的官府欺壓。

  但這都是奢望,時光還要至少四百年才有那一天。

  我困在庫房裡發愁時,小娟就這樣撞了進來。

  「夫人、少夫人!」她喘吁吁的,我要庫房掌櫃倒茶給她緩口氣。

  「發生什麼事了這麼莽撞?」我皺著眉。

  「蘇慕青她、她拿了您的髮簪!」她叫著。

  「愛拿就給她拿,我不是吩咐過了,從我那兒取三分之一給她麼?我還當是什麼事,妳別這樣蠻衝胡撞的。」我淡淡說著,翻過帳本下一頁。

  「少夫人!」小娟氣鼓鼓的,「她拿的是銀簪子、那把少爺送給您的銀簪子啊!」

  天空像突然打了個悶雷在我心裡。

  跟著小娟跑出門時,我的想法很紊亂。

  還以為自己真的可以不在意……不在意蘇慕青住進家裡、不在意我的衣服首飾都要分她用、不在意她奪走顧子睦的所有眼光……

  可原來我很在意。

  在意到我必須裝做不介意才能睜開眼睛面對每一天。

  蘇慕青,妳到底還想奪走我的什麼呢?

  難道我退讓到這種地步還不夠嗎?

  闖進廳裡時,我好像看見了幻覺。

  蘇慕青穿著我最喜歡的暗繡白掛,戴著我的銀簪子和耳墜,抹著和我相似的淡淡妝容,巧笑倩兮地坐在位子上和顧子睦談笑風聲,像是外頭一切的白色恐怖都不關他們的事情一樣,獨處一個世界。

  她就坐在那裡,和我差不多模樣的……

  坐在屬於我的顧子睦身旁、那個主母的位置上。

  小娟氣炸了。

  她撲了上去抓住蘇慕青,拼命將她從位子上拉下來,雙手死死地巴著想拔下那根簪子還給我。

  我僵在原地,滿腦子都是剛才的畫面。

  這就是蘇慕青要的嗎?她要……取代我?

  恍惚中,顧子睦憤怒的聲音傳了過來,我抬眼看過去時,他一把抓住小娟就往外扯,把小娟扯走後,就是挨著蘇慕青問她有事沒有。

  我漠然著,緩緩走到小娟身邊把她扶起來,輕輕問她有沒有受傷。

  她擦破了好多個地方,和蘇慕青拉扯時像被她刮到了,臉上有幾道紅痕,梳好的髮髻散亂,但小娟的眼神很光亮,她拉著我急急地把東西塞到我手上。

  那把銀簪子。

  「夫人!我替您搶回來了!」她好高興好高興,完全不顧自己的傷。

  「難為妳了。」我摸摸她的臉,得到的她的忠心,好珍貴。

  「小娟!」砰地一聲,顧子睦一掌拍在桌上。「蘇姑娘來者是客,妳這刁奴怎敢那樣做!」

  我偏頭看了蘇慕青一下,頭髮亂了,臉色白了,但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因為是蘇慕青,所以連碰都不行嗎?

  淡漠地把小娟護到身後,我凝視著顧子睦開口:「小娟是我屋裡的姑娘,是我管教不嚴,你若要罰她,就連我一起罰吧。」

  「岳寧香!」他怒喊著。

  啊啊,連「寧香」都不是了嗎?我扯扯臉皮,笑似非笑。

  「二少爺,你要罰就罰我吧,不關少夫人的事兒!」小娟也生氣了,她站了出來一指指著蘇慕青打小報告。「少夫人根本就沒錯!是蘇慕青不好、是她偷了少夫人的簪子!」

  「小娟!別說了。」我低喝。

  「您為何不讓我說?您都這樣委屈了……」她咬著唇,還是用力瞪著蘇慕青。「蘇姑娘真好的福氣。來到顧府住著客房卻霸著二少爺!分走了少夫人的衣服、首飾,方才、方才還膽敢坐在主母的位置上!難道蘇姑娘連這些禮儀都不懂嗎?」

  被指責的蘇慕青瑟縮地發著抖,拼了命地彎腰跟我道歉。

  「我、我……我不是有意的,姊姊。我只是、我只是看這銀簪子漂亮很襯這白衣裳才借來用用的……我沒有要偷拿,姊姊妳要信我……」

  顧子睦不斷低聲哄著她,要蘇慕青別害怕、說我沒有要罵她的意思。

  我就像是個路人,看著一場荒謬可笑的狗血劇情。

  所以我才是壞人嗎?

  因為我不在顧子睦面前哭,我也不在他面前發抖裝可憐所以我就是壞人嗎?

  哈哈哈,真好笑,真的很好笑。

  蘇慕青完全聽不進勸,她還是邊抖邊哭邊跟我道歉。顧子睦見了她這樣露出很不忍心的表情,他來到我身邊拜託我。

  「妳別這樣。」他擰著眉,「她在府衙受了很多罪,現在一點小事兒都驚得不得了。妳說簪子什麼的,就先給她吧,好麼?」

  我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你讓……我給她?」我的眼眶瞬間塞滿了水氣。「你知道她拿走的是哪把簪子嗎?」

  「那不重要,妳不是很多嗎?別跟她計較吧,算我求妳了。」他好像有點不耐煩,頻頻回視著梨花帶淚的蘇慕青。

  「你不記得了?」我問,還特意把簪子拿到他眼前讓他瞧清楚。

  「記得什麼?」他漫不經心,自顧自地拉著我的手腕要走去她那裡。「同她說妳不介意吧,一直見她和妳陪罪不覺不舒坦嗎?」

  我低著頭看著簪子,像是落了一滴眼淚掉在上頭。

  抬頭看著她時,我像是聽見命運在我耳邊放肆嘲笑的聲音,獵獵作響著,張狂而野蠻,羞辱的嘲笑。

  「……蘇慕青,」我費盡好大的力氣才能開口,「妳若是要這簪子,就儘管拿去吧。」我交給她,止住了她的眼淚。

  他說,那不重要。

  他說,他不記得。

  他說這把他唯一送給我的銀簪子一點兒都不重要……

  那我也不要了。

  我不要了。

  不屬於我的,我都不想要了。

  包括他,顧子睦,我也……不要了……









  我決定要逃跑,要從這個大宅院裡逃出去。

  反正再也沒有人管我,只有小娟還會在乎我的感覺……

  我坐在沒有點燈的屋子裡,看著周邊的擺設都覺得陌生,這裡已經不是我住了半年的地方了,那個人也不是我認識的人了。

  到底怎麼會這樣呢?

  說不定我根本就從未識得真正的他吧?

  我得這樣告訴自己,才不會覺得像有人拿把湯匙一直一直拼命往我心裡挖,痛得不能忍受。

  我翻出攢下來的月錢,大概有四十兩。如果省吃儉用,可以活好幾個月吧?

  我快手收著行李,帶走幾套娘為我做的衣裳,雖然我好想要那件暗繡白裳……我是那樣的喜歡,但現在它髒了,它不屬於我了,就和那把簪子一樣被我丟棄了。

  小娟進屋時看見了我擱在床上的包袱,哐啷一聲,摔碎了整盅雞湯。

  那是她說覺得我面色很差才去替我燉的,沒喝到其實有點可惜了她的心意。

  「少夫人……」她抖著手,指著包袱。

  我神情平淡,「小娟,我只問妳一次,妳要同我走嗎?」

  「少夫人!」她倏地撲在我面前跪下了。

  「您不能走啊!您不能丟下顧家所有的人啊!」她撲在我腳邊,表情很驚恐。「夫人您一走,叫大少爺和二少爺怎麼辦?叫這屋裡所有的人怎麼辦?」

  我看了看窗外,回視她時說出我想好的盤算。

  「我留了封信給大伯,屋裡的狀況都寫在上頭了,該怎麼辦大伯會有分寸的。妳若是不想同我走,那好,妳等等就替我拿給他吧。」

  這是我最後可以做的了。

  庫房的鑰匙、包括裡頭暗格的帳本鎖櫃鑰匙,我都一併放在信封裡了。家裡入帳少的問題首當其衝,我拜託大伯一定要想辦法讓生意恢復起色,至於其他零零總總的小事情,周管家可以幫忙管,我也相信他管得住。

  放下這些責任,我就不是顧府的主母,而是單純的岳寧香。

  我苦苦彎起嘴角,很低地開口。

  「當二少夫人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既然有人這麼想當,我就讓給她吧,反正都讓了這麼多,這份虛名,也沒有執著的必要了。

  我看著這忠心耿耿的小姑娘,心疼地摸摸她臉上的傷。「妳還是別跟我走吧,留在這裡,至少小四會好好照顧妳,我沒有把握能過怎樣的生活,所以妳還是別來的好。妳脾氣倔忒衝動,得拘著自己改改,說話前先想想,別老不經大腦的。妳問問大伯,若大伯那兒能容妳,妳就到他屋裡去吧,算是幫著照顧渠慶,多替妳倆打算打算,明不明白?」

  「小娟、小娟想同少夫人走……」她突然哭了起來。

  「妳跟我走了,那這屋裡怎麼辦呢?」我笑笑,「聽話,妳留下替我幫著周管家持家務,嗯?」

  「那、那要不我去找素瑛姊,我求她同少夫人一起吧!」

  「欸,別去,別去打擾素瑛,她也有她的活要做的。」我嘆口氣,起身拿了包袱。

  「少夫人,您替所有人都想得周到,那您呢?您走了,身邊誰伺候您了呢?」她哭得厲害,抽抽咽咽的。

  「我不用人伺候也活的了,妳別替我操心了。」我出了屋子。

  那日,飄起了細雪。

  正式入冬了,不知再過多久就是農曆新年呢?

  我淡淡笑了笑。穿過迴廊前,我回頭看了最後一眼這間二房的屋子。

  再見了顧二少夫人,再見了顧家人。還有……

  不見了,顧子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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