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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路程硬生生多出五天。

  我的傷口需要換藥煎藥和適度休息,所以每日傍晚就進客棧,早上用過早餐才會再出發。

  擔心我受折騰,顧子睦每騎一段路就會折回轎子邊問我有沒有事。

  拖拖拉拉的,終於在入冬之前回到了太倉顧府。

  姚大夫又出現在我眼前了,他看著我的手傷嘖嘖搖頭,咕噥著像我這樣大傷大疤的女孩子還是頭一次遇到。

  但姚大夫醫術高明,就著齊大夫的藥單又添了幾味強藥性的進去,就讓本來要拖上半年的殘症縮為三個月。同時他也開出補藥單給我,說那幾味藥材的藥性烈,如果都沒有補就吃藥,久了我會養出別的病根。所以回了府也都躺在屋子裡,一下吃藥一下吃補,比在山上還悶得荒。

  回了太倉,我突然感到後悔。

  在雲水莊裡,我可以黏著顧子睦跑來跑去,就算病了他也都留在屋裡,一點都不像現在,每天天亮他就出門,天黑了也不見回來,更別提他因為顧及我的傷口,現在都藉口跟歐陽氏報告過要睡書房。

  三餐我都一個人吃,顧子睦變得離我好遠,我不喜歡這樣。

  但我一點法子都沒有。

  這是我在這個年代裡,第一次感覺寂寞又離我如此近了。



※                ※                ※



  我的屋裡變得有些熱鬧是在回來的第七天後。

  大概是府裡本來的麻煩事終於告一段落的關係,公公和婆婆有來看過我一次,囑咐我好好養傷就又忙著生意去了;大伯顧子祁也一樣,帶著吵鬧的渠慶來看我時,因為渠慶想偷喝雞湯就又亂七八糟地走了。周管家、苳姨也都來過,每個人都停留不長的時間就又走了。

  算了算,整個家裡似乎就剩下小姑顧子鳶還沒有來。

  其實我比較希望她不要來,可惜總是事與願違。



  那日吃完飯後,在素瑛去端藥的空檔裡,顧子鳶來了。

  她大模大樣地站在床前瞪我,像是覺得我該從床上爬起來招呼她而不是晾她在那邊等。

  我提起左手指指桌邊的椅凳,「我身體還虛,無法替妳斟茶倒水,還望小姑擔待,就當自個兒屋裡不必客氣。」

  她皺了很大一下眉,才撣著椅子上的不存在的灰塵就座。

  「小姑今日過來,可有事找我了?」

  她撇撇嘴,「是娘要我來看妳死了沒有。」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我閉了閉眼才看回去。

  「那可有勞小姑了,我很好,還請妳代為和娘說聲。」

  本以為她收到回答就會扭頭走人,但一雙杏眼卻骨碌碌地盯著我瞧上瞧下,看得讓人頭皮發麻,而她接著一開口果然又沒好話。

  「岳寧香,妳真醜。」

  ……她喵的小屁孩!要不是還病著,我一定要把她吊起來打屁股!

  什麼叫我很醜?這是大眾臉、一般長相!妳以為世界上都是帥哥美女總裁模特兒啊!又不是在寫小說!

  顧子鳶完全不甩我瞪她的眼光,鼻孔哼著氣又說:「我記得二哥有收著張慕青的畫,是哪兒去了?」然後邊碎碎念還亂翻亂找。

  「別找了,我見過蘇慕青。」我冷著聲音阻止她,非常不高興她在我屋裡亂動東西。

  「咦?妳見過啊?」她高八度地裝驚訝。「啊,是了,慕青出嫁那日妳也有去嘛。那岳寧香,妳覺得慕青她漂亮嗎?」

  「是很漂亮。」我回答著。

  「哎呀,原來妳也覺慕青漂亮啊,但可不只呢,我自小就識得慕青了,她心地良善溫柔婉約,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連刺繡的功夫都信手拈來栩栩如生,像她這樣的女子才夠格當我二嫂。」她挑挑眉,帶著惡意的調笑。「岳寧香,妳自覺比得上她嗎?」

  難怪怎麼不走呢,原來是來找碴的。

  也不出去打聽打聽,我要是有這麼好欺負的話,那我還稱得上是【沁閔居】的香姊兒嗎?嘖。

  我慢慢地笑了笑,「小姑這般形容蘇姑娘我當然是比不上了。」

  「喔,妳還挺有自知之明的嘛!」她笑得尾巴都快翹起來。

  很得意是吧?哼哼。

  「但小姑啊,妳這番話不對了。我雖不如蘇姑娘多藝,妳是不是忘了這蘇姑娘現下可是鄒縣令的夫人呢。若妳這大逆不道的話給不小心傳了出去……那可不單單只是失面子這樣的小事而已了。」我皺著眉「提醒」她。

  「妳……」

  「哎,是我疏忽。咱小姑可是以豪氣、不拘泥於小節之名聞世,這麼不經大腦的話想必應該早說了不少吧?」

  見她氣得臉色白煞,我面色不動但心底可得意著。

  剛剛不是很囂張嗎?我看妳還笑不笑得出來!

  想跟我鬧?還不知道誰抓了誰的把柄多呢。

  「我就知道妳在我二哥跟前的賢淑都是假的!可真會裝。」

  那當然是假的啊,我們在演戲好嗎?這顧子鳶才好笑,明明比我還會裝,所以是鱉在笑烏龜沒有尾巴嗎?

  「彼此彼此,小姑在娘跟前不也裝得厲害?」我才不跟她打馬虎眼,直直就頂回去了。

  說實在話,這顧子鳶根本就是顧人怨。我好好躺在屋裡沒惹她,她就上門找麻煩,麻煩找到去踢鐵板還硬著嘴巴不認輸,浪費我發呆的時間。

  「岳寧香!別仗著二哥寵妳就敢對著我這般說話!我告訴妳,我早抓到妳把柄了,要是我同二哥說了,妳就等著下堂吧!」她嗆聲了。

  「喔?」我挑挑眉,「那嫂子我就洗耳恭聽了。」

  「哼!」她用力拍了桌子一把,「妳三個月前是不是同李府三公子在街上拉拉扯扯?一個閨女人家,居然敢和個男人在街上公然調情,事後妳還不收李三公子的婚帖,這多麼不知羞恥!」

  喔,是有那麼點小道消息沒錯,這八卦早就失去效力了,能探聽到就算她功力還可以啦。

  「小姑誤會了。那日可是李三公子欺侮舍弟在先,我嚥不下氣才反唇相譏。若小姑不信,妳大可去問子睦,那日他可在場呢。」

  「二哥在場?我不信!」

  我笑了笑,「我只是實話實說,至於小姑信不信,那就不是我的範疇了。」

  她大概沒想過自己老哥有插一腳,整個人顯得有些手忙腳亂,想了一陣子才指出我的第二條罪狀。

  「還有!妳和【沁閔居】的夥計和客人眉來眼去、不守婦道!」

  我啞然失笑,「莫非小姑都不和自個兒大哥二哥撒嬌的嗎?狗子哥和阿富哥待我如妹,所有老主顧更是待我像自家小妹妹。我們【沁閔居】的感情好、相處和睦,難道這也不對了?」

  顧子鳶再度啞巴吃黃蓮,支支吾吾半天都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我搖著頭看她,「顧子鳶,妳說的這些事兒顧子睦都是知道的。妳想他把我休了,這些理由怕是不夠的呢。妳可還有話說?」

  顧子鳶被我唬住,傻傻地就搖頭了。

  我調整了坐姿,讓自己正對著她。「那咱就換說妳吧。」

  「我?我哪有什麼好說的,笑話。」她別過臉,神情有些不自在。

  「是麼?那我怎麼好似聽說了,小姑常在城中的鋪子裡和些男人……把酒言歡?」

  我挑著眉看她,顧子鳶的臉色很精采,一下青一下白的,好五顏六色。

  這就是顧子鳶瞞著全家人的祕密。

  自從歐陽氏將城中鋪子打賞給她後,本來只是打平的帳漸漸有起色,現在還能有不少淨利,靠得就是顧子鳶在店裡和客人搏感情,甚至拉著自己朋友去衝業績。

  如果只是當老闆娘傳言就不會這麼難聽,可她又不拘小節,朋友一來不是勾肩搭背就是在桌旁陪著喝兩杯。她也許清者自清,但路過的人會怎麼看?丟到二十世紀去頂多是被說男人緣很好,在這裡根本就是傷風敗俗了。

  「妳、妳怎會知道?」她面有不甘地問我。

  「很簡單啊,因為我娘家是開客棧的。」我微微笑了笑,「顧子鳶,若妳願意就聽我一句勸。雖然妳的身份不似書香門第那般拘謹,但男女之間該守的分際,妳不應再坐視不管,否則日後風聲傳進了顧府,妳讓半百的爹娘怎辦呢?再者,妳不怕日後嫁不出去麼?」

  聞言她咬著唇,低著眼神有些揣揣不安。

  我想她自己也是知道傳言的,不然不會我一說破她就這麼困窘。可能也沒人唸她,所以才僅止於知道卻不去改善,近的不說,遠的沒人要這問題還不大啊?這年代可不流行單身主義,嫁不出去的女人簡直比奴僕的地位還不如。

  我想了想,決定要提醒她。

  「若覺避嫌有礙,不妨帶著ㄚ鬟去吧,身邊有個人,那些男人就不會太過踰矩。但可記得,要帶信得過的,不然可有得妳受。」

  「妳、妳……做啥要幫我?我可沒對妳和顏悅色過。」她低聲咕噥著,絞著手指頭侷促得很。

  唔,怎麼說比較好?

  「我既入了顧家門就是顧家人,妳是子睦的妹妹,我幫著照看也是理所當然。」我看了看她,「妳和蘇姑娘感情應該很好吧?」

  「當然。」提起蘇慕青,她嬌氣的臉龐就泛起淡淡愁傷。「可是自小就當她是二嫂看的。我也搞不懂二哥和慕青是怎麼了,就這樣活生生被棒打鴛鴦……都是那蘇泗貴見錢眼開、賣女求榮!他一定會屁股生瘡、腳底流膿!」

  她又接著罵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形容詞,義憤填膺得很激動,等回過神發現我在聽時,突然覺得自己找敵人聊天這件事像是很愚蠢,所以就匆匆忙忙撂句狠話就跑走了。

  真是個青春年華又還不錯呼嚨的少女。

  我輕輕笑了。

  問我怎麼對她那麼好嗎?

  因為顧子鳶其實有點像我,年輕的我,還不在意旁人的閒話、還能大聲哭大聲笑地做自己,還能活得坦蕩。

  就像我,像那個早就被自己殺了的我。













                 【第十二章】


  那夜我做了惡夢。睜眼時滿身的冷汗涔涔。

  手上的傷口像是呼應了我心底的傷,它張狂地疼痛起來。

  我蜷縮著忍耐,像那些早已久違的記憶又纏著我,一寸一寸的收緊,在我脖子上、在我的心臟上,又痛又充滿窒息感。

  我忘記夢裡我有沒有哭有沒有嚎叫,但我怒力地不想驚動任何人。

  妳可以的……妳可以的。

  這裡不是沈家,那些會傷害妳的人都不在的,沒關係,沒關係……

  但我還是摸到了臉上的熱淚。

  我像以前一樣把自己悶在被子裡嚎啕,把所有聲音都讓棉被沒收,這樣就不會有人聽見、就不會有人發現……

  即使我多麼渴望有人能聽見,有人能發現。

  那都是奢求的。沒有人,不會有人來安慰我、來看見我的悲傷,就像那時候一樣。

  我的人生是不歸路,所以斷軌山崩了,都不會有人來救我。

  不會有人替我上藥、不會有人扶我一把,我最後能靠的能依賴的,都是自己。

  「誰能……救救我……」

  我聽見自己的嘶啞,說著永遠不會實現的願望。

  拜託救救我……不要讓我一個人……

  「岳寧香!」

  棉被讓人一把扯開的同時,燭光刺痛了我的眼睛,讓我看不清楚這是誰。

  我讓回憶困死著,止不住滿臉上的淚。

  「妳傷口疼嗎?」來人搖晃著我,「岳寧香妳說話啊,是傷疼嗎?還是妳哪兒不對了?」

  他晃了好久我才能對焦。

  我聽著聲音裡十足的焦急,眼淚又跟著滾了下來。「顧子睦……」

  這一次,有人來救我了嗎?

  終於有人來救我了嗎?

  「顧子睦……」

  我哭著往他懷裡去,顧不得燭火顧不得傷。我只想抓住他、抓住顧子睦、抓住眼前這個肯關心我的人。

  「妳究竟怎麼了?怎麼哭得這樣厲害?」

  「幫幫我……我求你幫幫我……」

  「好,妳說,妳讓我怎麼幫妳?」他皺緊著眉,臉上都是擔憂。

  「抱緊我。」

  「什、什麼?」隱約的燭光下,他的臉色似乎透著一絲羞赧。

  「拜託抱緊我!」我大哭著。

  「好、我抱緊妳。」他依著我的話,姿勢困難地將手上的蠟燭放在地板上後,就起身坐上床沿伸手環抱住我。

  「好溫暖……」我淌著不斷的淚。

  原來被擁抱的感覺這麼溫暖嗎?

  那為什麼,我的人生是那樣冰冷呢?

  這是夢吧?我終於能在夢裡得到救贖了吧?

  「妳有舒坦些嗎?」顧子睦緊張地問,看著我流淚時眉頭又皺了一下。

  「再緊一點,」我抬頭看著他,「再緊一點,可以嗎?」

  「可妳的傷……」他擔心地問。

  「沒關係,」我搖頭,「拜託你再緊一點。」

  他點著頭,又抱牢了一點,我緊緊貼著他,眼淚完全停不下來。

  顧子睦看著我的失常,「是不是弄痛妳了?要不我鬆開些吧?」

  「不要。」我揪著他的衣服,「抱緊我、再更用力地抱緊我,不要讓我一個人被留在這裡!」

  他把我抱得完全容不下縫隙,看見我哭就把我的腦袋壓在他胸口上,拍著我的背一下一下地說著沒有文字的安慰。

  我……獲救了嗎?

  終於有人把我從冰水裡撈出來了嗎?

  我可以,被拯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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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伶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