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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那夜,顧子睦又恢復成偽裝的模樣。

  日子一天天逼近,歐陽氏就越頻繁找他去說話,不過沒人問過我什麼,與其擔心我是不是遭到冷落,我想他們應該比較怕顧子睦去攔花轎。

  顧子睦顯得比平日更壓抑了。

  有時看見他站在院裡的背影時,我會這樣想著。

  歐陽氏最後決定出狠招,她居然跟蘇泗貴要了帖子,命令全家一同去吃婚宴。她堅決地認為長痛不如短痛,與其讓顧子睦在那邊糾結,還不如一刀砍死他所有的眷戀,讓他親眼看見蘇慕青屬於別人。

  真的狠透了,但也很正確。

  一大早院裡就亂哄哄的,因為喜宴酒席訂在宿洲和太倉交界處的一間酒樓裡,如果要趕得上,巳時之前就要出門。

  我換上鵝黃色的衣衫,望著小廳裡顧子睦的背影。我的手上有他的衣服,那是一套墨綠搭紅絲邊的長掛,隱含著喜氣的祝福,是歐陽氏方才讓苳姨送來的。

  要他去就夠為難的了,還得穿這樣……

  我走到他身邊,「顧子睦,要不,咱們找個藉口不去吧?」

  唉,歐陽氏若是知道我這樣慫恿顧子睦,一定會唸到我耳朵長繭。但我很怕這種場面啊,拿鹽巴灑人傷口也不會多英勇好嗎?

  顧子睦沒有理我,一直望著一個小木匣,細細長長,包裝得像個禮物。

  很像他想交給蘇慕青的禮物。

  「岳寧香。」

  「嗯?」

  「那夜為何探問我和慕青的事?」他仍盯著盒子,但對著我發問。

  我擱下袍子,到他面前坐下。

  「我聽過一個不知怎麼來的故事。有個工人,他替人攏髮梳頭,手藝精湛高明,某日終於得了令要去給大官梳頭;他很訝異呢,因為這位大官每次都戴著官帽,沒人見過他的頭髮是什麼樣子。他去了,然後發現大官長了一對驢耳,大官命他不能說出去,工人答應了。顧子睦,你試想一下,若你是這人你會如何做?」

  他幾乎想也不想,「一諾千金。」

  我嘆口氣。「是啊,你會死悶著不說,把祕密帶進棺材裡,但那是因為這與你無關。若你是大官呢?你懷著驢耳的祕密和痛苦,真甘心一生都不找人傾訴?」

  這回顧子睦停頓了,我想他應該猜得到我在指什麼。

  這故事到了現代應該無人不知,是國王的驢耳朵,最後髮型師對著樹幹大喊國王是驢耳朵,藉著風聲,祕密就眾所皆知了。我已經忘了這寓言故事是想教會小朋友什麼,我只明白,就算事不關己,背負祕密的沉重還是能夠輕易壓垮一個人。

  「後來那個工人對著腐朽大樹上頭的洞把祕密喊了又喊,他便覺得輕鬆多了。顧子睦,我們是同條船上的人,我曾經很明白工人的感受,只是易地而處,當當那棵大樹幹罷了。」我淺笑了笑,「要不就說你要帶我去逛集市吧?還是林外踏青?你說哪個藉口好?」

  他怔怔然地看著我一陣子,久得我懷疑妝是不是哪裡不對,是眉毛太粗還是胭脂暈開變石榴姊了?

  「真是謬論。顧某讀聖賢書,可從未聽過這重道理。」他道。

  那當然,《一千零一夜》和《格林童話》可都還在遙遠未來呢。

  「你也可當我胡謅啊,就說我不知打來聽來的了。」我笑了笑,站起身子準備拆掉過於繁重的首飾。

  不過他早一步握住我拆耳環的手,搖了搖頭。

  「去踏青穿這麼繁複,我怕蜜蜂螫我。」

  「誰說帶妳去林外了?」他露出有點苦笑的神情,單手拿過袍子。「替我換上吧。」





  顧府出動了兩輛馬車,我和顧子睦搭小的,歐陽氏、顧子祁、顧子鳶搭大的,小六素瑛和苳姨周管家隨行,浩浩蕩蕩的往目的地去。

  在馬車裡,我與顧子睦對面而坐,他在車尾我在車頭,背後靠著車身,旁邊就是竹簾子。

  我一直不知道眼光打哪兒放好。

  雖然知道人數這樣安排是有道理的,可我們是假夫妻啊,你說外頭演演戲還成,像這樣一起被關在狹小空間裡,我真覺得尷尬到不行。

  幸好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個木盒上沒空看我。

  顧子睦這算認命了嗎?還是會拼著一搏呢?但這陣仗,想瞞過歐陽氏不知多難。

  閒著沒事便想想有什麼辦法可以幫上手。

  嘖,都怪消息太慢,十天就算沒有張良計也有過牆梯啊,最後這幾天顧子睦失望到都不去跪了,可見蘇泗貴已經把話都說死,沒得轉圜。

  我很想集中注意力,不過馬車可沒有這個意願。

  它一直搖來晃去,又沒有避震器,一顆石頭就讓車身抖一下,都已經吩咐素瑛擺兩床棉被了還會屁股痛,我的媽呀!

  搖到最後我頭昏眼花,不自覺頭就越來越低,最後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岳寧香,岳寧香。」

  唔,再讓我睡一分鐘,一分鐘就好,我昨天失眠啦……

  「岳寧香,我們到了。」

  聽見到了,我渾渾噩噩睜開眼皮,還是有點渴睡。不過這位置還挺舒服的,睡夢裡似乎沒有磕痛哪裡。

  「醒了麼?該下馬車了。」顧子睦的聲音傳來,感覺很近。

  唔,很近。

  ……很近?為什麼很近?

  用力揉揉眼,我終於了解「位置的真相」了。

  不知道我怎麼睡的,居然滾到睡在底板上,還自己卡位卡得良好,趴在顧子睦盤著的腿上睡到胡天胡地。

  難怪完全不顛……

  瞧我盯著他的腿看,顧子睦不甚自在地咳了咳。

  我驚到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沒看清楚環境就四處瞎撞,一把撈空竹簾,看來顧二少夫人要用仆街的姿勢下車了。

  我擋著臉怕撞到,等了一下發現自己沒滾出去,又覺得靠的木板一點都不硬。

  「……小心點成麼,娘和大哥都在外頭,妳這般莽莽撞撞的,很沒大家閨秀的樣。」顧子睦感嘆的聲音傳來,又是感覺很近。

  這下真的不想知道害羞兩個字怎麼寫了。

  我忍著跳開的衝動睜開一隻眼偷看,顧子睦一手摟著我,一手揣著我的手,在我要摔出車門之前把我拉回來。

  是應該感謝他啦,至少不會出醜。

  可、可、可是──這樣抱著我的腰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

  我低聲道謝後還是火速把他推開。胡亂爬抓幾下頭髮後,我搶著抓住素瑛的手下馬車。

  「少夫人,方才裡頭有點碰撞聲,您和姑爺……怎了嗎?」

  對上素瑛有點遲疑的問話,我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是、是我!我太急了,腳邊拌了一下、磕了肘!」

  素瑛說讓我先忍著痛回去會幫我上藥,正交代著,後方傳來小六狐疑的問句。

  「少爺,您腿怎麼了?怎突然拐了一下。」

  「不礙事。只是坐久有些麻了。」

  ……

  啊啊啊啊啊啊!我什麼都沒聽到啦!











                  【第八章】


  喜宴是吃晚上,傍晚時分的酒樓開始熱鬧。

  有些像顧府一樣的太倉人都紛紛抵達,大夥兒彼此打招呼閒聊得愉悅,唯獨看見我們這半桌時,眼睛好像抽筋了一下。

  空半天,幾乎無人要和我們一起坐。

  顧子鳶還很嫌惡地點名,一個一個指說當年起鬨起得多開心多祝福,現在這種僵局倒是每個都裝不熟了,非常好膽識,然後盧著顧子祁把這些人都打入顧客黑名單,叫他們一輩子都喝不到酒。

  我坐在位子上覺得很困窘,有些投來的目光除了落在顧子睦身上之外也會扎到我,有怪罪、有瞧不起,讓人不太舒服。

  歐陽氏始終氣定神閒地喝茶,苳姨替她撥瓜子,顧子祁則是在桌外轉來轉去忙著打招呼。總感覺我們這桌像異次元空間的總集合,大家都有自我世界,非常自得其樂。

  偷偷覷了顧子睦一眼,他一直維持著正坐姿勢,垂著眼盯著他的茶,如果眼神有溫度,那茶應該燒開了才對。

  望了望他左手的袖子,那木匣就收在裡頭,不知他打算何時交給蘇慕青。

  「那就是岳府香姊兒啊?」

  「可不就是嘛,見縫插針時機可選得真好,還以為她頭前推掉這麼多說媒是為何呢,原來是想攀顧家這高枝!」

  「攀上了也得抓得緊,枝頭高,摔了可難看啊!」

  讓人受不了。

  我想說人閒話的人應該都耳朵長繭,才會認為自己音量微小別人都聽不見她們說三道四。

  我怕我喜酒還沒喝就先讓人拖去甩巴掌,所以想起身說出去逛逛街。

  不過顧子睦比我早一步。

  他拉過我的手,向歐陽氏交代:「時辰還早,我怕香兒悶得荒,我倆出去轉轉。」

  「記得早些回來。」歐陽氏看都不看地說。

  點了頭做了禮,他便牽著我穿過一團混亂到了外頭去。




  酒樓位在大街上,時值傍晚,可能是因為這場大婚事的關係,整條街的兩側都上滿了紅喜燈籠,有些賣零嘴的攤販也都擠在這裡,讓氣氛熱鬧得有些像我在電視上會看見的燈會。

  穿梭的大多都是不認識我們的兩界小民,背上尖銳的視線感輕了很多,我低低吁了口氣。

  顧子睦站在我身旁望了我一眼,隨即又轉開望向天邊晚霞。

  「難為妳了。」

  「嘎?」我愣了愣,盯著他一陣子才確信這話出自顧子睦之口。我想了想,「所以,你才帶我出來想耳不聽為淨?」

  「那些人口無遮攔,愚昧無知,妳不用在意。」他交代著。

  「那麼你也不在意嗎?」我衝口回問。

  顧子睦的臉色瞬間有些難看,我暗暗吐舌,知道自己又不小心問得太一針見血了。

  他靜了一陣子,背著手往前走:「不知情才有猜臆,有時我也寧可我不知情。」

  「是啊,真相才叫人懂得殘酷。」我跟上去,很淺地說。

  謊話沒什麼可怕的,真實才讓人害怕。肯騙妳,就還有做夢的權利,一旦看清楚了所有的事,妳就失去謊話可以給妳的遮蔽。

  他深瞅著我,「我聽聞妳今年十六?」

  「是啊,怎了?」

  「沒什麼,」他靜靜凝視,「只覺妳似是較常人心思細膩。」

  ——哇咧我的媽!

  這人怎麼跟阿富一樣,老愛裝的沒事就一箭射過來!

  你叫我怎麼接啊?我內在靈魂很蒼老,做網路測驗都快破四十了還叫我裝成蘿莉!這年代蘿莉要怎樣才對?腦袋裝草還是裝大便?要喊你哥嗎?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若你去過閻羅殿門口,興許你也能脫胎換骨。」我睞他一眼,「沒聽過我的事就娶我過門,你這麼好度量?」

  他微彎嘴角。「是沒聽細過,王媒婆的話也不能盡信,妳說是不?」

  嘖,給他擋回來了。

  所以我草草告訴他半年前我差點撞死的事情,回魂後有些性情大變這樣。

  他點著頭聽,沒有提出什麼反駁或會讓我吐血的問話,顧子睦比唐井富好呼嚨多了,至少他不認識以前刁鑽嬌氣的岳寧香。

  我們一路散步一路閒扯,算是結婚以來最平和的一次交談。

  只要鑼鼓聲晚點出現的話。

  宣天的震響引發整街的騰鬧,本來在說話的顧子睦瞬間就啞了。他渾身僵得不得了,拳頭握得死緊,雙目充血地盯著正往酒樓靠近的迎親隊伍中,那火紅色的轎子。

  後頭有騷動,酒樓裡等候的人都走出來了,也包括歐陽氏帶刺的眼光。

  不能多想,我上前勾住了顧子睦的手佯裝親暱。

  靠近了他,就更能感受到他滿心的憤怒與傷感,握著顧子睦的手時,糾結的力道像是所有情緒都駐了進去那樣頑張。

  挽著婦人髻的我立在他跟旁,隨著他的目光看向那頂紅轎。

  八人大轎,十六抬聘禮,長長的迎親隊伍蜿蜒,很威風又光彩,不愧是宿洲縣官背後的聲威大勢,風光得多少女孩都投以羨慕眼光。

  商人重盈利,這麼不虧本的生意,當然比青梅竹馬來得銳不可擋。

  只是……

  「若你想爭,指腹為婚的證據是很微薄,可還是有希望。」我說。

  我想過也探問過了,鄒磻遠是個讀書人,個性正直為人正經,這次蘇泗貴丟著臉面去求親能成,一定是掩飾了蘇慕青和顧子睦自小婚約的事情。以鄒磻遠這麼講道理的個性,如果去找他解釋清楚,說不定這門親事就化為烏有了。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

  顧子睦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又將視線遠調。

  「妳想我爭?」他嗤笑。「我拿什麼去爭?給妳的休書麼?蘇老背信欺人,  我又何必在這種場面上自找羞辱。」

  他面罩寒霜,望著轎子直到再也看不見了都沒收回視線。

  唉……該怎麼說呢?

  說不定我還比較期待你給我休書。

  畢竟這場婚姻,也只是另一樁交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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