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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藍色的大轎停在門口,穿得一身白裳仙俠翩翩的顧子睦走在我前頭,我躡著裙角差一步地跟著,後頭則是兩個ㄚ鬟。

  到了轎邊,顧子睦握握我肩膀,微笑地開口:「為夫去去就回,無須掛念。」

  「妾身明白。」我回手從素瑛手上拿過紙傘。「初秋多雨,這傘你帶著,免得雨淋了。」

  他笑笑地接過,回眸看了我一眼便上了轎子,開口叫小六起轎。

  我停在原地福了福身子用目光恭送他,直到彎過路尾看不見了我才吩咐句回屋的話。

  只是我走沒幾步,就看見歐陽氏帶著苳姨站在主廳門前正看著我。

  就是這個磨門特。

  我吁口氣上前請安。

  「老二就是待不住家裡,」歐陽氏微嗔。「妳可得多擔待些了。」

  「子睦是從商之人,在外奔波本就常事,寧香知道分寸的,謝謝娘的吩囑。」

  歐陽氏聽了我的回答像是很滿意地點頭,我順口問了顧詮德的身體狀況,讓她覺得我有一直把請安的事情放在心上。

  她跟我說病是好多了,但還是要調養,大夫晚些時候會來,我可以跟著入房拜見公公,順便瞭解一下顧詮德的病情。

  我應了下來,旁邊見到周管家又抱著帳本趨前,她們便隨意打發我就走開了。

  而後我見到了顧子祁,他正從外頭進來,問過門房周管家在不在後就急著要跟過去。

  我本來沒有問好的意思,他一看就是趕時間,我幹嘛去攪和。可顧子祁路過我,卻停下來問聲弟妹可好。

  「大伯日安,寧香一切安好。」

  「是麼?」他皺了皺眉,有些唉嘆。「二弟什麼都好,就是有些死心眼。我見弟妹聰慧賢淑,還請妳多擔待他了。」

  ……我就說蘇慕青的事情府裡沒人不知道的。

  不出門都沒事,一出來就兩個人拜託我不要太計較是怎樣?

  我笑笑,沒有回答他。

  這時候沉默比較好,反正他要怎麼解讀都跟我沒關係,說話了就得彎彎繞繞,打結失敗可不是一句對不起能了事的。

  左側廊底穿出周管家急匆的身影,他對著顧子祁嚷說老夫人要見他。

  顧子祁走了兩步又回頭看我,像是還有話要說。

  「大伯,」我打斷他。「娘正急著找你呢,你就先過去吧,我這兒急不過時日的。」

  「好吧,就勞妳擔待了。」

  他又說了一次,才跟著周管家跑遠。

  「小娟,近日天熱,等會兒妳就甭回房,去給咱院的樹木花草澆澆水。」我吩咐著。

  小娟雖然是眼線但還算聽我的話,沒倚著苳姨給她的身份拿翹,只是我不喜歡她在我屋裡轉,像棉團裡藏根針,有些麻煩。

  等回屋裡,我直接癱倒在床上了。

  還真累,也有點嫌自己惺惺作態得噁心。

  這都要怪罪顧子睦的蠢主意……

  我想起那夜他握著我時說的話,他說讓我做他的妻子。

  我第一時間當然是覺得他去撞到頭了,因為我的身份本就是顧家二少夫人,他這樣要求,難道是讓我跟他離婚再結一次?

  「岳寧香,妳若求安身立命,就同我演戲。咱們在顧家人面前是尋常夫妻,可進了屋我們就河井不犯,妳覺如何?」

  如何啊?當然是正合我意啊,但我倒是不知道顧子睦是這種人,居然會比我早一步提出假夫妻的建議。可是……

  「你何不直接冷待我?這樣連戲都無須演了。」

  「呵,冷待了一個岳寧香就會有下一個岳寧香。興許妳大量得容我娶妾,可我並不想娶妾,而妳更不能擔保,日後妾侍不會欺妳這個正室,對麼?」


  十個商人應該全部都是奸的,顧子睦想得很周全,也確實堵了我的辯駁。

  這年代就是這點討厭,已經不想將就了,可還是逃不過妻妾鬥爭。

  他跟我保證,只要在家人面前和公開場合配合演出,他將永不納妾。這種保證其實很不靠譜,如果我沒生出個小孩,就不信歐陽氏會由著他不納妾,更何況我沒打算過要生小孩啊。

  但轉念想想,如果他耐力夠到點石成金,把蘇泗貴那個土匪安撫得好,說不定我當顧二夫人的時間也不會太長。

  我出嫁前問過狗子,陳老爺的酒庄產量歷年不低,是這次蝗災過於凶猛讓他估錯情勢才吃了大虧。若是這波損失挨得過,東山再起應不是難事。

  這兩件事湊合起來,就算到時成了下堂妻,命運也無法奈我何了。

  所以我答應了顧子睦,陪他演場大戲。

  「唉,真是條不歸路,累斃了。」

  我決定縮進棉被裡,睡個補元氣的午覺。




  等我睡醒,朦朦朧朧的,恍神很久。

  應該又是太安逸,所以自己就會找自己麻煩,我居然夢見了前世的生活。

  瞥了瞥桌上還遺留著昨夜顧子睦握著裝模作樣的書籍,想起他那句稱讚的「見解獨到」,我苦苦笑了一下,沒有歡意。

  真的是見解獨到嗎?那是他不知道長年被狗咬的滋味有多痛,痛到我必須一直往後退,然後把自己忘掉,才能站在懸崖邊不跳下去。

  至於我最後還是跳下去了……那又是另一個更長的故事,用我二十幾年的人生,演出的一個荒誕怪張、連灰燼都不剩的爛故事。

  轟隆的遠處一聲雷,天空落下斗大雨滴刷洗著窗外風景。

  我一直看著,看著,多希望,我心底那堆發膿的血水也能像這場雨一樣,全部流個精光,不要再纏著我、不要再——

  逼死我一次。



※                ※                ※



  我想我是有演戲天份的,當然男主角也不惶多讓,所以一周內全家沒人看出任何破綻。

  顧子睦很高興地整天在外頭亂轉,當然應該還是會去賄絡蘇泗貴和蹲蘇府大門,不過我沒這麼輕鬆,新嫁娘只有幾天的悠閒,之後就開始進行管家事宜交接了。

  其實後院的事情,苳姨是不用再管的,但現在棒子仍握在她手裡就是因為一場悲劇。

  顧子祁並不是獨身,原來他曾有一妻張氏,結縭七年,生了一個調皮搗蛋的兒子叫作渠慶。可惜張氏本來身體就弱,險些拼掉一條命地生了個孩子之後,晚景幾乎纏綿病榻,拖了三年,最後還是丟下四歲的幼子走了。

  渠慶沒有奶娘,也算苳姨半幫著拉拔大,只是跟他親娘一樣,身體不好抵抗力差,那日沒看見他似乎就是有些傷風感冒了。

  我看了看全家人,顧子睦今年的歲數是二十,大伯則是二十六,小妹則和我相近,是個十六的女孩子。

  結果我夫婿大我近四歲,聽說出嫁當日我前腳上花轎,後腳李秉釗居然肯冒著被學院記過的晚歸跑去【沁閔居】鬧事。也是啦,那個術士謊言的確會被揭發沒錯……

  入了顧家也快七天,多虧素瑛這姑娘很機靈,表面看來璞實卻有點小聰明,靠著和小娟一同做事時,順便幫我把屋裡的情報蒐集了起來,雖然不多,但湊上狗子之前跟我說過的,也可以蓋個基底了。

  歐陽氏就跟我所想得相差不遠,顧家酒庄的成功有一半功勞都在她身上。顧詮德是類似我爹那種一步一腳印的人,商場裡彎彎繞繞的,都是靠背後的女人家撥著算盤去計較,說穿了也像黑臉白臉的技倆,歐陽氏等於握著酒庄泰半的權勢。

  大伯顧子祁是個和顧詮德相似的人,寡言踏實,外貌和內在都一樣,目前據說是酒庄的繼承人。至於為什麼是「據說」,那就幾乎是有點錢的家族鬧劇,一山不容二虎,一個產業當然也受不了兩個主人,我是不知道顧子睦有沒有爭的意願,但傳言總不會是太好聽的。

  至於小妹顧子鳶……她應該是這屋裡個性最鮮明的人,擁有女孩子的任性,但也有男孩子的豪氣。漂漂亮亮的,非常青春無敵,而歐陽氏也很寵她,年前才把城中一個小據點當禮物送給她管理,好像經營得有聲有色,只是不知道歐陽氏有沒有聽過市井的小道消息,也不知道聽完會不會氣到心臟病,這個我還是裝傻好了。

  後來我也見過渠慶了,很可愛的小弟弟,臉圓圓的面色白嫩,可是很怕生,頭次見我就安安靜靜縮在苳姨背後,很小聲很小聲地喊我二伯母,和昊陞是不同典型的孩子。

  昊陞是宅,但個性開朗,渠慶是安靜、規矩,俗稱乖孩子這種。

  苳姨把我找去交接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自己小居的生活費管理。

  她遞給我一包滿滿的銀兩,說是二房的月錢;問了我會不會記帳後,就拿了本子給我讓我開始記錄。

  回去的路上我拋著那包月錢,好像不少。

  【沁閔居】我是記過帳,可那全都是文書處理,真正經手白花花銀子的當然還是娘。

  稍微想了一下【沁閔居】的基礎開銷,若同顧家二房比算,應該只有四分之一吧?不過這包錢可有二十兩這麼多,和客棧單月的總開銷打平。

  說是二房小院,其實就是以我跟顧子睦的房居為中心,屋子左側有書房和小廚房,右側則是兩小間下人房,裡頭住著小娟、素瑛和小六三個。其實人口簡單,比較大的支出應該是他們三人的薪水吧?下人的薪水要怎麼算?比照菲傭月薪這樣嗎?

  我覺得很有障礙,決定等顧子睦晚些回來再跟他討論。




  日子在我被這些加加減減數字的干擾之下過得飛快,我和顧子睦的假夫妻生活轉眼就二十來天快滿月了。

  也不知道是古法沖喜真的有效,還是顧詮德體內的免疫戰爭終於獲勝,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轉,現在已不再久居臥房,會四處走走動動,只是歐陽氏嚴令他不能管生意的事,叫他好好放鬆。

  畢竟當初是惱病的,生意往來難免遇到白目和無恥份子,加上官商官商、官的荷包裡要收商的幾成錢等等,這種拉雜問題在上個月底鬧得兇,顧老爺子一氣,好像差點中風又兼人心感嘆,雙重折磨才變成要沖喜刷霉。

  顧家一切看似都在好轉,連蝗災這麼嚴重的事情他們也靠著常年的庫存壓過去,我每天管管我的院子花草,繡繡手帕香包,演演戲就過得很安逸,偏偏只有一個人不好,而且沒什麼人敢過問,就是顧子睦。

  有錢人家的宅邸比較封閉,我的消息來源大受阻擋,素瑛不像狗子這麼長舌,又容易礙著小娟的存在不好多說,所以這消息還是熬了十天才傳進我耳裡。

  蘇慕青收到聘禮了,下聘的正是宿洲新任縣令,今年二十七的鄒磻遠。

  莫怪我覺得這幾天睡地板的顧子睦老是透露出一種陰暗氣息,而且外掛的膝蓋處都沾滿了塵土……他傻到不惜下跪也想挽回嗎?

  當晚我坐在床沿看著他在床下鋪棉被,沉著張臉卻裝得若無其事,回府後吃飯看書算帳,生活作息都一模一樣,如果不是我知道消息,又偶爾瞥見他握得死緊的拳頭,說不定我也仍以為他好好的。

  唉,罷了,都是同條船上的人,他不好過,我也不太能好過。

  「顧子睦。」

  他停了動作,沉默的背影像有千斤重。

  「你……要和我說說蘇慕青的事麼?」我問。

  他突然猛地站起來,眼神狠狠瞪著我,嚴厲又怒火揚張得不得了。他開口,聲音卻冷冷地逼過來:「妳想同我吵?怎麼,真當自己是我妻了?」

  「顧子睦,我沒有要跟你吵。」我解釋著,握著手臂覺得自己讓他的眼神戳得發痛。「我只是聽說了,蘇慕青……五日後出嫁的事情。」

  出嫁的字眼像是我拿了刀子捅他,他很沉重地悶哼一聲,粗啞的呼吸不知道裝了多少不能出口的痛楚。

  我忍不住掐緊了自己的手。

  心底很洶湧,眼淚熱燙,但是你得告訴自己不能哭,至少表面不能哭……就像我悶在心裡自我折磨,顧子睦也同樣掙扎,而且和我一樣淒涼。

  一個人心靈受了這麼大的傷口卻無得傾訴,必須在夜裡往傷口裡挖,不斷追問自己另一半的靈魂到底那裡做錯了、哪裡不對了!才會得受這麼殘酷的待遇……

  「同我說說吧,」我開口,聲音有掩不住的哽咽。「別自個兒忍著,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顧子睦猛地抬頭看我,目光灼灼滿是詫異。他沒有回答,逕自做著未完的動作把被子鋪好。

  我知道他會跟我說的,因為有那麼一刻,我覺得像是瞧見了他的淚。

  滅了燭,黑暗裡我聽見他的呼吸聲。

  壓抑的、徬徨的,像是不知道怎麼說起卻又渴望有人傾聽的故事聲。

  顧子睦啞聲著:「慕青……是我見過,最傻的女子。」

  他們相識在某一年的冬天,大雪紛飛,天氣冷得沒人想在屋外閒晃。

  那時候顧子睦七歲,他在自家的書房看書,一陣風颳來他覺得很冷,所以起身開了房門想叫婢女來多添個火爐,誰知道有團冰似的紅球就這麼撞過來,冷得他打了大噴嚏。

  「哈啾!」

  「哈啾!」

  打噴嚏的聲音有兩道,他抬眼,原來紅球是一個穿著紅色裘裳的女娃娃。女娃娃像是被凍壞了,整張臉紅撲撲,睫毛上還沾著些雪花,縮著身子不斷朝掌心裡呵氣。

  「妳是誰?怎會進我院子?」顧子睦兇她。

  但女娃娃理都不理,還是猛呵著氣。

  問了三次都沒有結果,顧子睦氣炸了,他一把扯住女娃娃就想往屋外拋。女娃娃無力掙扎,最後被他關在門外,本來以為會聽見求饒的話,可顧子睦等了又等,就是一句話都沒有。

  禁不住好奇,他開門了。

  女娃娃就站在他院裡唯一的大樹下,一邊對掌心呵氣一邊不斷抬頭望著樹梢,又凍得滿身是雪花。

  顧子睦翻著白眼撐傘過去,卻還讓女娃娃一把推開。

  他快氣死了,但也終於聽見女娃娃回答他。

  她發著抖說:「別、別遮著,你這樣,我看不見母鳥兒……」

  原來她手心裡抱著的,是意外掉在地上鳥巢裡的雛鳥,她怕鳥媽媽回來找不到小孩會擔心,就傻愣愣地站在樹下等。

  顧子睦覺得這女娃笨得慘了,也不管自己會不會冷死就這樣站在雪裡。他最後撇著嘴搬來暖爐又堆了三四件披風到女娃身上,才趕著去通知大人有個笨蛋要冷死了。

  後來那隻幼鳥沒有等到媽媽,但女娃養了牠,顧子睦也常去探望小鳥,兩小無猜的,很快就建立起感情,成為很多人欣羨的青梅竹馬。他們等著自己長大,然後成為對方一輩子的支柱。

  「妳說,她是不是很傻?」顧子睦輕笑,「想也知道那幼鳥是被遺棄了,可她就這麼堅持要站在雪裡等。」

  「嗯,她真的很傻。」

  他僵了很久沒有出聲,我以為他睡著了,卻又聽見他帶著沉厚質疑的問句。

  「岳寧香,妳是心甘情願嫁我的嗎?」

  「為何如此問?」

  「因為我想知道,慕青是否也同我這般不情願。」他幽幽地說,話裡都是傷痛。「都快一個月了,我守在蘇府門前等她等了一個月,可我沒遇過她!蘇泗貴把她關在屋子裡,就這樣隔開我倆……老天為何這樣待我和慕青?我們錯了麼?」


  憤慨似的逼問傳來,我能回答些什麼?

  「……錯的一直都不是你我,而是命,是你的就會屬於你,不是你的就算逆天也都不歸你所有。看開些吧顧子睦,看開些吧。」

  我一直低聲著勸他看開,說了多少句連自己都不清楚。

  我聽完他的故事,分走了他的痛苦。

  他漸漸平穩的呼吸傳來,好像熟睡了,但我的淚沾濕了枕頭,悶吞著自己的悲涼。

  顧子睦,你知道你有多幸運嗎?

  別自個兒忍著,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因為我終其一生,都沒有等到過這句,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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