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一點印象,顧子鳶隻身來到了月牙湖畔。
今日的顧子鳶一套霓綢白裳,腰繫水藍綁帶,墜著一束淺綠流蘇。脂粉不施的小臉白嫩,黑髮如瀑直鋪在背,月光照得頭上一把銀簪發亮,讓她整個人顯得清麗且脫俗。
顧子鳶凝視著波光瀲灩的湖水,抱著曲起的腳,坐在岸邊的一塊大石上。
像是想了很多,也像什麼都沒有想。
處在那一直看著唐井富時,她心裡就直冒火。那到底是什麼可親的父母官,連累她至此,連句對不住都沒跟她說,難道她就真沒幫上忙、真該早早離去嗎?
思及此,顧子鳶的腦中有道想法一閃而逝。
「……噢,我真蠢。」她拍著自己的額頭,懊惱無比。
她怎麼忘了,唐井富可是在二嫂家的【沁閔居】當過跑堂,幾年不長不短的光景,這太倉的地勢,他能不熟麼?她顧子鳶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自找的麻煩。
但真說起來,自己落到這步田地也並非全是唐井富的錯,她也逞能了。只是不知道她在犯傻什麼,進芒草坡的那一刻居然沒趁機扔下唐井富……興許是怕他死於非命,夜裡自己會睡不安穩吧。
既來之,則安之,月牙湖四周的林地廣,想來他們的蹤跡應該不會很快被發現,就怕唐井富的坑挖得太慢,他們還沒釣上大魚就反而先讓魚給吃了。
也不知道追著來的是些什麼人,出手這樣狠,直取人性命。
「就知道唐井富那廝不是好貨,八成天天得罪人,夜夜擔心掉腦袋!」顧子鳶啐唸著。
「衙門之地,生死,唐某早就置之度外。」淡淡的,唐井富的嗓音從暗影處傳出,「倒是顧府小姐乃千金之軀,陷小姐落難至此……唐某確實有愧。」
唐井富突如其來的話聲,讓顧子鳶微微愣住了。
他那句「生死置之度外」,平靜得就像是月牙湖的湖面,月色照不進湖底,深處的漆黑水色也彷彿是唐井富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眸。她不禁想起早些時候,唐井富提起過的那場水患,見過生,見過死,所以才對自己的性命如此雲淡風輕嗎?
「別提什麼愧不愧,咱們半斤八兩,互相絆了腿,現在是活該要綁在一起的。」顧子鳶擺了擺手,才想說聲要回去,眼前卻出現了一尾冒著熱氣的烤魚。
「快吃吧。」
語氣還是淡漠,但遞過來的烤魚卻很完整,看得出定是非常小心火候才沒烤焦了分毫。
顧子鳶看了唐井富一眼,沒說什麼便接了過來。咬了兩口,她隨意說道:「沒想到你懂這麼多,連捕魚、烤魚、辨野果都會。」
「有什麼好不會的?只要妳落過難、飢寒交迫過,妳就會明白,很多事,根本難不過『活』。」唐井富的語氣淡淡,透著一股豁達。
顧子鳶聽後不語,這話題顯然有些沉重,沒經歷過生死關頭的自己說什麼都是漂亮話,說什麼也都不對,既然如此,那倒不如什麼都不要說得好。
她默默吃著烤魚,天光共一色,遍地漆黑裡的銀霜月華照亮了那張嬌豔面容,有那麼一刻,唐井富覺得自己能感受到她的溫柔。
顧子鳶吃完了魚,順手把剩下的魚骨、魚刺往月牙湖裡倒,魚骨沈入的微微重量激起湖沙模糊了那片澄澈的水面,令她憶起今日出門的原因。
「唉,真麻煩。」她衝著湖面嘆氣,「河沙還只要靜置後就能復清,河魚的土味卻怎麼都去不掉。」
百籟俱寂只有那麼一剎那,後頭竟隱隱傳來一句:「去得掉的。」
顧子鳶一呆,不太確定地轉過臉,伸手指著自己,吶吶地開口問:「你剛剛在和我說話?」
「是。」唐井富微微點頭,「若是活魚,活養個三日即可。」
「三日?」顧子鳶聽見了忍不住伸出手指,筆直地指著湖面,「你說河魚、湖魚用活水養三日能去土味,這你能想到的我會沒想到嗎?可唐井富,我已經讓我的廚子養了那些魚至少十日,但吃起來仍是有土味,你就少拿那些表面的言論來敷衍我吧!」
「放鹽和醋了嗎?」
「鹽和醋?」顧子鳶翻翻白眼,「唐大人,您一定是『君子遠庖廚』的奉行者吧?煮魚怎麼可能沒放鹽和醋,您真是太小瞧廚娘們了。」
「我是指,養魚的水裡頭。」唐井富沒理會顧子鳶口裡的咄咄相逼,逕自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後便走至她身邊蹲下,並細細接著道出,「若這樣還嫌不足,下鍋之前也能用酒和鹽醃漬個一刻鐘,不嫌麻煩的話還可在魚肚裡塞些薑片入鍋炸,如此一來,我保證河魚絕無土味了。」
「……你怎麼懂這些?」顧子鳶愣愣地呆著臉問。真是太奇怪了,唐井富欸,一個知州大人,居然懂得做菜的門道?
唐井富沒有應聲,只是用湖水淨了淨臉,才在暈開的漣漪裡回話:「我娘曾是遠近馳名的明館掌勺,這是她教我的。」
太意外這個話題會牽扯到唐井富已經逝去的雙親,顧子鳶突然很後悔自己老愛「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咬著下唇,雙眼直直盯著漣漪裡兩人模糊的身影,什麼都瞧不清楚,包括唐井富低下的面容與神色。
可最終,她仍是忍不住低聲說了:「你……還想他們嗎?」
唐井富微微頓了一下,搖頭。
「說謊。」聞言,顧子鳶冷哼一聲,嗤之以鼻,「以忠義聞名的唐大人,怎麼可能不孝不仁呢?」她接著大大嘆了一口氣,「逝去的人是活在咱們記憶裡的,既然不曾遠去,也就自無淡忘之說了。我也有個很惦念的人,她是我的奶娘,偷偷跟你說,其實在我心底,奶娘比娘還像是我親娘。」
顧子鳶抬頭看了唐井富一眼,見他神色不變,也似是沒有要阻止自己說話的意思,便又接著把事情說下去。
「雖然我爹沒有討小,不過商場上還是會有很多奇怪的不成文規矩,所以府裡常有一些打扮得很妖冶的姨姑娘們出入,據說是些『禮物』。小時候我不懂,就衝著她們喊『姨娘』,結果讓我娘聽見了,立刻逮著我去打了二十個板子,屁股簡直差點就此開花了!」顧子鳶不滿地嘟起嘴,那股憤然與埋怨卻感染了唐井富,令他微微彎起唇角。
- Apr 15 Wed 2015 16:14
霞歌行(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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