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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證明,人類果真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我就是憂患意識太過薄弱,天真的以為,日子會在一家人親親熱熱、吵吵鬧鬧,偶爾和狗子八卦、躲躲阿富的眼神,撕撕婚帖,等著岳昊陞再熬過半年多回來持家,我就能當個老姑娘宅在【沁閔居】裡過完這穿越的平淡一生。

  我真的相信日子會這樣平和的過下去,卻沒想到,早秋的一張婚契便終結了我所擁有的一切幸福。


  我要結婚了,對象當然是個素未蒙面的陌路人。

  古代女子的婚姻廉價,有很多時候是利益交換而成,比如和番或商家聯姻,我一直試著避免不自由的婚嫁情形,甚至某些時候,我感謝我的疤。這年頭破相的人少,女孩子可以滿手都是針孔但臉上要保持光潔,一種假象式的選媳標準,偶有爭得不得了的紈褲子弟出現時,我都秉退左右再露出額頭給他看,九成九退堂鼓聲響亮。

  畢竟像李秉釗這麼有M取向的人是不多見的。

  但我現在要嫁了,日子就定在七日後。

  娶我的人從未進過【沁閔居】一探我的面目,搞不好他也不知道何謂【沁閔居】的香姐兒,他會娶我的原因,是我會反唇相譏到對方憤憤甩袖走人。

  沖喜。

  一種靠著信仰跟犧牲完成的婚事。

  那人姓顧,聽說是太倉美酒的最大宗持有者次子,扣掉【沁閔居】是靠爹苦營人脈來的酒品,這方圓十里地毫無一家賣酒的商家例外,是個開酒庄的世家,壟斷業型暴發戶。

  一切起源在於那天,一個【沁閔居】的平常早晨。

  我梳洗後進了客棧,前後繞一圈沒瞧著人影,細聽才聽得見貴賓廳那兒傳出嘰嘰喳喳的討論聲。

  我探過頭去偷聽,發現爹娘偷偷躲在裡頭,小聲談話的話題對象竟然是我。

  「孩子的爹,這門親事……我說就應了吧。」娘嘆著氣,像是在勸服爹。

  「秀娘,」爹沉喝,「顧家二少爺的事妳沒聽說過嗎?人家真正的妻子都不肯過門了,妳怎就寧願咱們香兒去受委屈了?」

  「那怎麼同呢?人家姑娘也是有苦衷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蘇老那勢利鬼讓她嫁她能不嫁嗎?我遠瞧過顧家二少幾次,相貌堂堂,謙遜有禮,這幾年也幫著自家產業打理得有條不紊,可不是個肚裡空空的膿草包。要我說呢,若不是顧家急了一時間尚無人選,恐怕這樣的夫家還輪不到寧香撿。」

  「敢情好妳還怕香兒配不上他了?」爹憤怒地拍桌。「我說不答應就是不答應!我們好好一個閨女兒,憑什麼為那幾罈子破酒就讓她去充數好幫顧老頭沖喜了?要新嫁娘是吧?讓他顧二少自個兒跟蘇老頭搶去,少來打我們家香兒的主意!」

  「什麼幾罈子破酒啊,孩子的爹,那是咱【沁閔居】的命根子!」受到爹爹的言論刺激,娘也變得激動起來。「你說陳老爺那兒上個月就把倉庫裡存著的最後幾罈酒都擋給我們,上個月勉強挨了撐過,那這個月、下個月、下下個月的酒呢?現在北方鬧蝗災,沒有高粱稗子釀酒,你就要讓咱一家喝西北風了是不?這時候除了顧家撐得起你說還有誰撐得起了?我們吃穿用度靠的可都是這酒水錢啊!」

  「我寧可餓肚子也絕不賣女兒!」爹嚷著。

  「你肯挨餓,我無怨言也跟著你餓,可你捨得香兒挨餓、又捨得陞兒挨餓了嗎?」

  娘的話擊沉了爹的抗議,他們變得沉默,逕自思考著怎麼辦才好。

  我不是呆瓜,這樣聽大概也明白一半了。

  莫怪上個月點酒時,該進十甕的高粱居然只有三甕,燒刀子、二鍋頭也都少於往日九成,還以為是爹考慮時節減了進貨數,原來箇中情況是要斷貨了。

  當個商家女近半年,要說生意經還能拿現代行銷論唬唬人,可釀酒學問跟缺原料,那我就摸不著邊也幫不上忙,況且釀酒需要時間,不是高粱悶一悶就有高粱酒喝的。

  顧家酒庄我當然知道,雖沒生意往來,知此知彼總是需要,我嚐過幾口其實品質差不多,就差在進貨價,有關係可以少拿三成,沒關係等於貴了許多。

  如果爹要跟顧家進貨,不是不成,只是收入會很吃緊,本來就不太有餘裕,這樣下去怕是要捉襟見肘了。

  聽爹娘方才所言,顧家似乎是為了顧老爺的身體要辦喜事沖喜,但臨上門卻少個新娘,放眼看了看太倉,大概也知道了我們家的情況,遂提出好的條件作為我的嫁妝吧?

  還在思考,就接著聽見爹爹蒼老的聲調。

  「……香兒現下這樣還不夠可憐嗎?好了傷疤就忘了疼,所有人都忘了香兒受過的苦,可我還記得!若傷了就大哭大鬧灑潑使性子也罷,但妳瞧瞧,她就那樣沉默地認了,還轉了性子,又乖又善良。這些日子來,香兒出過多少主意幫著我們了?就算破了相,她也是我岳家最引以為傲的好女兒!難道我這作爹的,連替她選個好夫婿都辦不到嗎?這樣我怎麼對得起香兒了……」

  我得咬緊唇,才壓得住瞬間狂湧的鼻酸。

  你們從來都沒有對不起我……是你們給了我滿滿的疼愛,讓我這個假貨活得這樣自在又任性……

  微微掀簾,爹的眉頭皺得死緊,娘更是愁容不展。他們的頭髮,最近似乎白了不少……陞兒,姊姊對不起你,得放著你獨扛【沁閔居】了。

  閉了閉眼,我一把揭了簾子。

  「【沁閔居】所有進酒必須少於市價四成。顧家若同意,我便過門。」



  我這幾乎是狂妄的發言,讓王媒婆領了回去上報。

  大概是顧家真的火燒眉毛了,他們不但連考慮都沒有,還隔早就送來十大甕的高粱當訂金……出手非常闊綽。

  我看著這十大甕的高粱發笑,人家穿越不是去追逐數字軍團,最起碼也找個大官公子哥享清福,就我這傻兮兮的商家女,用幾罈酒的身價便把自己給賣了。

  但我不太後悔,真的。

  能這樣回報岳卓和李氏,我一點都不後悔。


※                ※                ※


  婚事揭曉之後,【沁閔居】陷入前所未見的低潮。

  每個人都不太笑了,有時見了我還會發怔得厲害,但真要問,又是什麼都不肯明說,只有昊陞最直接,幾乎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黏著我。

  我沒問過他跟著做啥,由著他去時,偶爾會見到他來不及遮掩的泛紅眼眶。

  如果說我最對不起誰,那大概就是岳昊陞了。可憐他終於感覺到有親姊姊,卻享受不到兩個月的溫情就要失去,我明白被親人冷落的痛苦,所以我幾乎用盡力氣去加倍對他好。

  我出嫁的前一日,正巧就是昊陞十二歲的生辰,同時也是他要啟程返回築坊學院的日子。

  我不喜歡大家一直這麼愁雲慘霧,嘻嘻笑笑的,我說我想幫昊陞辦慶生會。

  大家表面上笑著答應,背過身去通通都垮了臉。

  我很想大聲嚷嚷,我只是出嫁,不是要出殯,別這麼離情依依……可話到嘴邊我什麼都說不出口,因為這是交易,連我自己都沒辦法完全看開、說服自己將來可能幸福的,一筆商業交易。

  我曾經路過廚房一次,聽見狗子哥用很不滿的聲音追問秋嬸。

  「娘,【沁閔居】就不能不賣酒嗎?不賣酒的話,小姐是不是就不用被賣進顧府了?」

  「說那什麼混話!你以為掌櫃跟夫人好過嗎?不賣酒,那你說說能賣什麼了?」

  「賣茶啊!【翠雨閣】不就這樣嗎?」

  「那茶葉怎來?你懂嗎?」秋嬸大大嘆了一口氣。「娘知道你待小姐就像妹子,妹妹要出嫁了,捨不得是應該的。可狗子啊,小姐這是成大義,你不懂就甭瞎說,徒惹大夥兒傷感的好嗎?咱們應該開開心心,好讓小姐不用掛念。」

  「……我不想懂什麼大義、我只知道我不贊同這門親事。」

  狗子咕噥的聲音傳來,之後還夾雜了秋嬸大罵他的一堆話。

  狗子這樣還算是發作得少的人,至少在我跟前狗子還會笑,不像阿富,已經退化回到我剛認識他的時候,每天掛著棺材臉,只要聽見「婚事」、「出嫁」這種關鍵字,就會發生很多悲劇,不是拿熱茶燙客人的大腿,就是把整盤菜招呼到地上……

  唉。

  何必這麼執著於我?我都能不在意自己老公是圓是扁了。

  所幸日子雖然難過,但因為忙碌,五天還是一眨眼就過完了。我逼著大家擠進小院,就著月光喝點小酒,等待子時過去一半,就是昊陞生日了。

  我不管大家是強顏歡笑還是作戲給我看,但氣氛算得上歡樂。

  狗子學著說書人的樣子,表演那天我怎麼欺負李秉釗,阿富被逼著串角當英雄,幾次的眼神交錯我都沒有避開,只是很淡地笑笑。

  這五日我沒有閃躲他,躲了只讓緣分更淺,毫無必要。

  我知道他的眼神裡載著滿滿傷痛,當演到英雄該離去時,他還小小扯著我的袖角不放。大家調笑得厲害,我輕輕掙開,繼續笑鬧地跪在地上表現挨罰。

  大夥都有些醉意,爹娘和秋嬸年邁禁不起熬夜,子時剛到就睡去了。

  看看時間,我掏出買來的煙花施放。

  這年代的煙火沒有現代五顏六色還有造型,但綻在夜空裡還是美得不得了,微光映亮了我們四人,我和昊陞說了句生辰快樂。

  我才說完,他就嘩啦啦地哭了。

  「姊姊說錯話了麼?」我真是哭笑不得。

  「謝、謝謝姊姊……」他抽抽咽咽的,又忍不住嚎啕。「我會一輩子記住這十二歲生辰的!」

  真是個小孩子。

  我笑笑地摸摸他頭,把之前買的五本書交給他。

  「喏,生辰禮。我知道你喜歡看話本,我可都看過了,由上至下精彩程度漸增,別搞淆了順序,越看越不高興哪。」

  昊陞又哭又笑地收下,大大撲抱了我,除了拍拍他的背我也不知能做什麼了。

  「別哭了,都快是個男子漢了,這樣哭不怕人笑話嗎?」

  「要笑就笑啊!反正他們又沒有姊姊會放煙花祝賀生辰!」他說。

  真拗。

  「小少爺,我們也有禮物要給你。」

  狗子摸摸鼻子,不太好意思的從懷裡掏出一只波浪鼓;阿富還是比較高竿,送了竹雕的小船,這次有一個手掌大了。

  就著大大的發糕,我們圍在一起拱著昊陞切。

  這還是我拜託秋嬸做的,蛋糕可能要等清朝的洋人才有,年代不符,要慶生只好將就點。

  我捏起昊陞偏心切得特別大塊的發糕,正想咬,狗子和阿富偷偷摸摸揣著我去了旁邊,留下昊陞用他的破刀法繼續跟發糕決鬥。

  「怎了?等不及想吃?這昊陞切給我的,我不要分你們!」我嘟著嘴捍衛狗啃的大發糕。

  「唉唷我的小姐,桌上還這麼大個,我們做啥跟妳搶?」狗子很沒良心地嘲笑我。

  「那拉著我到邊牆是有話說?」我努努嘴。

  狗子收斂了笑,「先前寧香小姐生辰,我們都忙著幹活忘了給小姐慶祝,喏,狗子不太會挑禮物,還希望小姐喜歡。」

  他拿出的,還是波浪鼓,但跟昊陞的比,我們一藍一紅,他的質樸,我的還有綁穗花,很可愛。

  但狗子應該是太害羞了,所以禮物一交給我就跑回昊陞那裡故作忙碌。

  「狗子哥真是的,我又沒說不喜歡,跑這麼快我是會咬人嗎?」我嘖嘖幾聲,發現阿富還在。「怎麼,阿富哥也有禮物要送我嗎?」

  他揚起溫和的淺笑,吩咐我原地等等便鑽進廚房不知拿什麼去。

  我一手搖著咚咚咚的波浪鼓,一手還抓著發糕,純實的紅糖香真誘人,阿富又摸太久,所以我決定先咬幾口。

  張著嘴正欲咬下,結果手上一空又被塞了根細長的竹棍。

  「就知道小姐貪吃,要吃,先吃這個吧。」

  「唔?」我搞不太清楚,天色黑鴉鴉的,燭光都集中在桌上,我走兩步才就著微光判斷出手上這根有點重量的棒子是什麼。

  是冰糖葫蘆,很長一串,十顆赭紅的糖葫蘆。

  「這、這——」我太激動了,話都說不清楚。

  阿富衝著我笑,笑得非常溫柔。

  「小姐不是說過想吃?天熱怕融了,我把它藏在水缸旁才保住了紅糖。」

  「你,還記得?」

  那天跟他發過牢騷後,狗子才告訴我,太倉很少人賣糖葫蘆,只有一個城北郊外的趙老爹偶爾想到會出來擺攤。

  我壓根不用問就知道這根糖葫蘆怎麼來了。

  他瞅著我,「小姐說過的話,井富都記得。」

  都會……記得嗎?

  那我知道了。

  我笑了笑咬掉一顆,伸手環住他,很慢很慢地在他耳邊跟他說謝謝。

  趁他發愣,我拿回發糕就笑笑地跑回昊陞那,還跟他獻寶說我有糖葫蘆吃。

  「啊!姊姊怎麼有?」他盯著看,發現站在角落發呆的阿富就佯怒地喊:「阿富哥你偏心!就只買給姊姊!」

  「臭小鬼!你不也偏心?小姐的發糕都快握不住了,切給我跟狗子哥的只有一吋大會不會太過份?」他嗆了回來。

  「那怎麼一樣!這是我姊姊耶!」

  「好啊,那你以後不要像跟屁蟲一樣追著我喊阿富哥。」

  「不跟就不跟,稀罕!」

  「呿。」

  「齁,姊姊妳聽,阿富哥罵我!」

  「嘖,告狀。」

  「你嘖我?今日我生辰耶!」

  「生辰了不起啊?我的也快到了,小子送不送禮啊?」

  「當然了不起!姊姊說了過生辰的人最大!阿富哥你好不要臉,居然跟姪子討禮物。」

  「……你死定了。」

  我笑翻了,一口糖葫蘆一口發糕差點沒噎死。

  難怪他們感情好,湊在一起根本是兩個大小孩。

  阿富和昊陞兩個滿場跑,一個哇哇喊救命,一個滿嘴要掐死對方,兩個都很幼稚,但畫面很熱鬧,狗子也笑得很開心,起刀細心把發糕分得平均,適時拯救了應該破爛的命運。

  他斟給我一杯茶,就像平常一樣。「慢慢吃,別噎著了。」

  「謝謝狗子哥。」

  我用力地深呼吸,把泛濫的眼淚逼回去。

  這就是岳家,就是【沁閔居】,一個充滿歡樂與溫暖,我會牢牢記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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