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晴」的本院後面有間小廚房,除了提供護理師他們可以熱便當之外,過年過節的時候,院長還會請來外燴廚師做菜給大家吃,所以這邊的廚具還算齊全。

  把菜拿去廚房後,我穿上圍裙開始洗洗切切。

  菜刀落在砧板上的聲音規律,水聲嘩啦,有種想像不到的寧靜在四處蔓延,讓我覺得平靜。

  「是妳啊,穆小姐。」蔚梓青來到廚房裝熱水時,看見了我。

  「真巧,蔚醫師。」我回頭對他笑了笑,又接著轉回來繼續切紅蘿蔔絲。小韜不喜歡吃這個,所以切得細細的比較好,這樣才不會有胡蘿蔔特殊的味道。

  「妳在忙什麼?」大概是因為好奇,蔚梓青走了過來,從旁邊探頭看了一眼,發出驚呼,「咦,妳在做菜啊?」

  「嗯,」我點點頭,「我有時候沒事,會過來做菜給小韜吃。」

  「啊,那孩子我知道。」蔚梓青伸手摸著下巴,「雖然經歷了那些事,但心靈上的陰影不大,很懂事,個性也還算開朗……似乎,就是這幾個月的事,看來穆小姐幫了他很多呢。」他笑了笑,臉上帶著醫者專有的憐憫與溫暖。

  「沒有的事,是小韜幫了我很多。」我搖搖頭,拒絕了他的恭維。

  是這孩子讓我知道,原來自己還會笑、還有力氣能照顧別人,也是小韜讓我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不是全然的黑暗,還會有這樣的一個地方,獨立世外。

  蔚梓青沒再說話,廚房只剩下鍋子裡的水燒開,以及咚咚咚的切菜聲。

  我的刀工只算還可以,切絲、切末辦得到,但就是慢工出細活,沒辦法像那些電視上的大廚師一樣,不用看也可以切得跟機器一樣準確。沒聽見蔚梓青的聲音,我當他離開了就繼續悶頭切菜,等剁好了玉米,正要放進湯鍋裡時,一抬頭,我才發現蔚梓青居然還在。

  把玉米扔進去用熱水汆燙後,我才尷尬地笑笑:「不好意思,蔚醫師剛剛都沒說話,我就以為你離開了……」

  轉過頭去時,很意外的,蔚梓青正在看我。

  他的眼神很專注,玻璃鏡片後頭的眼珠深邃,盯著我看的樣子像在研究我,又像是在看:一個病人。

  我被他嚇到,忍不住退了兩步。

  無法形容這一刻的感覺,像是被看透了什麼我極力想要遮掩的真相,而我無法拒絕被這樣子侵犯似的「閱讀」了。

  而這時的蔚梓青有些如夢初醒,像是被我的大動作所驚動一般地眨了眨眼,繼而露出招牌傻笑:「穆小姐的廚藝不錯呢。」

  「蔚醫師過獎了。」暗暗鬆了口氣,我把熱水倒掉又換了一鍋新的。看見蔚梓青目不轉睛的,便自動自發解釋了,「玉米中間的梗芯會藏有很多農藥,煮湯的話,最好是先用熱水汆燙過比較好。」

  「喔,原來如此。」蔚梓青點點頭,然後天外飛來一筆地問了,「穆小姐,妳心裡有事嗎?」

  「……為什麼這樣問?」

  「直覺。」蔚梓青又恢復了認真凝望著我的表情,這一回,那雙帶有憐憫和暖意的眼珠子,便直勾勾地盯著我看,「擁抱傷口的人,才會懂得『擁有傷口』是一件多痛的事。穆小姐,妳喜歡這裡嗎?」

  蔚梓青的表情很聖潔,如果真的要用言語來形容,我會說,他是一個真正的「醫者」,因為我可以從他的眼神和口氣中感覺到,他是真心關懷著我,哪怕他的措詞是多麼一針見血,像是早已看透了我的偽裝,但還是以「喜不喜歡這裡」作結,試圖不讓我覺得尷尬或是遭到冒犯。

  沉默了一會兒,我垂下眼睫,很輕很輕地勾了嘴角:「喜歡。這裡是個很平靜的地方,而且溫暖。」

  「是嗎?」蔚梓青跟著淡淡地笑了,「那歡迎日後妳常來。」

  他的話讓我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話裡的意思很耐人尋味,也帶著一點請求。我放下剛拿起來的廚具,轉過了身,認真地回應他:「我會的,謝謝。」

  謝謝蔚梓青無聲的體諒,與謝謝蔚梓青細心的關照。

  蔚梓青露出一抹暖得能熨燙人心的笑容,我想他是聽懂了我說的話。而後他調皮地眨眨眼,伸手指指胡蘿蔔:「我也不喜歡胡蘿蔔的味道,但看到穆小姐處理得這樣仔細,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口福能分一杯羹?」

  「當然可以!」我回以笑容,只是有些壞心眼的,「但蔚醫師的那一份,胡蘿蔔我會多放點。」

  「哎呀,穆小姐……」

  「挑食是不正確的行為。」

  「這……」

  「廚房沒有很大,蔚醫師要是沒事就趕快出去吧!」

 

 

  忙了一個多小時後,我把幾個菜端進了會客室裡,而蔚梓青這約聘醫師也不知道是今日工作不忙,還是存心想幫忙,總之我走了幾趟路,他就跟了幾趟。幫拿碗筷、搶端熱湯,殷勤得很,並且面帶笑容,像是很享受這樣的忙碌。

  把餐桌布置完成,我看著正褪下醫師袍、捲起襯衫袖子像是想要大吃一頓的蔚梓青,好奇問道:「蔚醫師,你自己租房子住嗎?」

  同樣都是私人問題,但比起我的遮遮掩掩,他顯得落落大方。

  「是啊。」蔚梓青點頭,用滿足的眼光瀏覽菜色,「這個社會太複雜了,所以有時候,越簡單的東西就越顯得珍貴。穆小姐有很好的觀察力呢。」

  又是天外飛來一筆。

  雖然才相處沒多久,但蔚梓青這樣偷偷觀察人,然後輕描淡寫、故作無事地把結論說出來的行為,倒是重重踩了我的地雷。

  於是我揚高一邊眉毛,趁著人還未到齊,決定把話挑開來說:「蔚醫師,我不是『祈晴』裡的住客。」

  不是病人,也不是落難者,所以他無權過問我的事情,更不該多問一些我並不想也不樂意回答的問題。

  他怔了怔,似是沒想到我會如此婉轉卻直接。蔚梓青取下眼鏡,用衛生紙擦了擦,沒有說話,眼睫低垂的樣子像是在思考。

  頭一回,我用俯瞰的角度觀察了蔚梓青。

  雖是單眼皮但睫毛很長,雖然很常笑但抿著唇時卻很嚴肅,鼻梁不高但也算挺直,而略帶點稚氣的Baby Face則完美遮掩住了他的銳利。

  如果不是幾番言論下來,或許我會當他就如表面上看來的無害。

  我是喜歡這裡,也喜歡在這裡放下那些生活的煩擾,可是那並不代表我會撤下所有防備、能夠任意讓人走近我身邊。

  終於,蔚梓青擦完了眼鏡,但卻沒戴上,而是仰起頭與我對視。少了玻璃鏡片的遮掩,那雙眼珠子裡的澄澈與情緒,一清二楚。

  「穆千華,我想成為妳的朋友。」

  「……啊?」

  「不是醫病關係也不是同僚關係,就當朋友。」他解釋,「能『談心』的朋友。」

  沒有拐彎抹角、沒有場面話也沒有虛假,蔚梓青的眼神清澈如水,讓人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心意──他是真心的,真心想成為我的朋友、想與我平等相處、想傾聽我的故事、想分擔我的痛楚。

  那眼神太乾淨了,乾淨得令我無法開口拒絕。

  沉默許久,我沒說話,只是挾了一大塊的胡蘿蔔煎蛋給他。

  他笑了起來,很溫柔的:「千華,謝謝。」

  而為了欣賞那抹笑,我選擇伸手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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