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認識了蔚梓青之後,我才從邱敏瑄那裡聽到關於他的事情。大致上,我覺得非常神祕,也就怪不得我來了三個多月卻對他毫無印象。

  「祈晴」的創建是在兩年前,而蔚梓青是在一年半前到來的,但來的原因沒人知道,只清楚他不是因為職缺而送履歷上門的,就是突然冒出來了,由院長領著,宣告是「約聘醫師」的那一刻,據說所有護理師都抱有共同的疑問:收容所為何需要醫師?特別是在剛成立才短短半年的時間內。

  不過這問題沒人敢問,加上收容的病患多了,偶爾有些小病小痛的,靠著蔚梓青的看診,也算是解決了不少麻煩,自此更沒人去探究他從何而來了。

  和蔚梓青的相識我沒太在意,就像我也沒有去探問那個住在男院三樓、會用燙金精裝書砸人的神經病是誰一樣,這裡的故事有很多,而我是個不太好的聽眾,只會在故事找上門時,才肯聆聽。

  回了家,照慣例地打開電腦,在我換衣服的同時,Skype不斷傳來一聲聲的訊息輕響。

  我坐回電腦桌前,打開視窗看了一遍,這時候,突然有點慶幸時代還沒進步到最高點,Skype不會無情地顯示出我的「已讀不回」。

  沒有回應任何一個字,我擱下了電腦,拿了換洗衣物進浴室。

  「社會磨兩年,再驕傲的獅子也會變成貓。」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自嘲,轉開的熱水卻帶不走心底的沮喪和自我厭惡。

  「稿子收到了,下一本記得準時交。妳速度太慢了,這樣怎麼養得活自己?」

  我知道,我也很想快,但我沒辦法放下曾經是「作者」的身分,用低標準的方式去校閱那些漏洞百出的稿子。我也知道這樣吃不飽飯,連最低薪資都賺不到,甚至被如此看輕,我也覺得很痛苦……

  「今天沒辦法給妳,下週三再轉。」

  下週三,還需要幾個下週三?不過又是一個自欺欺人的數字,還不了錢就開出一個又一個的空頭日期,騙我能抱有希望,騙妳自己能少點愧疚,不是嗎?

  「穆小姐您好,抱歉這麼晚才回您消息,由於該系列的營運出了一點狀況,所以目前已沒有出版新品,我們也正在思考其他發展。不知您對先出版電子書再出版實體書有無想法呢?歡迎來信討論。」

  簽好的合約也能跳票,出版業果然已進入黃昏了嗎?我已經什麼都不求了,只是希望故事能變成書、能讓我為我的青春留下最後的紀念品,這也辦不到了……

  「姊,家裡的生活費怎麼又用完了,買什麼花這麼快?妳管管吧,這樣下去我可吃不消,妳也快點去找工作,那什麼外包的根本賺不到錢,是要怎麼過生活?」

  家裡的生活費我一毛都沒動過,又怎麼會知道錢花去哪裡?難道我能管父母不要亂買東西嗎?還是覺得我應該也要每個月都拿出至少一、兩萬的生活費才夠……

  「當檳榔西施也沒關係嗎?」

  「可以啊,有固定收入就好……」

  所以不管是什麼職業都可以,不需要考慮興趣、不需要考慮自尊,不需要考慮當年以全屆第一名姿態畢業的輝煌,只要有錢,這樣就可以了嗎?

  我捂住了耳朵,但這些聲音還是源源不斷;我遮住了眼睛,但這些人的臉孔還是看得一清二楚;我掐住了喉嚨,但所有指責與追問卻因我的沉默而變本加厲,終於,我讓自己連嗚咽都發不出來……

  不看,不聽,不說,只剩下心口上破的那個大洞,有著冷風過境般的荒涼,和永遠不絕於耳的鬼哭。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這是日文著名文學家太宰治他所著《二十世紀旗手》一書中的成名句,只是我會知道這一句,卻不是真的拜讀過太宰治的作品。

  猶記得,當年是在【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這部電影裡看到這句話的,但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記憶力很差的自己,可以記住這句台詞長達十年之久,直到生活給了我答案為止。

 

  經過沒日沒夜趕工作的八天之後,我再次站在「祈晴」的大門之前。

  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高仰著脖子,壓抑著企圖奪眶而出的眼淚。我的世界,只剩下這裡能夠給我一片喘息的空間,只剩下這裡沒人會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千華阿姨!」沒有防備的,軟軟的小身體直直朝我撲了過來,緊緊抱著我的大腿,「妳好幾天都沒來了,小韜好想妳喔!」

  睜開眼睛,低頭看著小韜在我身上猛蹭得像隻小狗的樣子,我露出了這八天來的第一個微笑。

  「阿姨忙工作嘛,害小韜這樣想我,都是阿姨的錯。這樣吧,中午就罰阿姨陪小韜和媽媽一起吃飯飯,好不好?」蹲低了身子,我和這個可愛的孩子面對面。

  小韜聽見我這樣說,小眼睛又亮得跟鑽石一樣:「阿姨要煮飯嗎?」

  我點點頭,拎高了手上提著的一包菜。

  小韜看見了,馬上又撲了回來在我臉上猛親,瞧他高興得毫無形象的樣子,實在很像我小時候撿到的一隻小黑狗。

  摸摸他的頭,我讓小韜拉著我往前走,一邊帶笑地聽著他猛嚷嚷:「媽咪!小瑄姊姊!千華阿姨來了喔!她說要煮飯飯給我們吃!」

  「千華姊,好幾天不見了。」邱敏瑄聽見動靜,笑著走來和我打招呼。

  小韜媽媽雖然沒跟我說話,但她走上前來,很是親切地從我手上接過了那包菜,又給了我一抹淡淡的笑容作為回應。

  小韜的小手則一直緊緊地拉著我,讓我感覺到,那暖呼呼的溫度,像是能熨燙我冰涼的心。

  會好的吧?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吧?「祈晴」能收容每個人的破碎,哪一天,我或許也能在這裡放下一段故事,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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