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午餐煮好的消息,小韜就立刻拉著他媽媽和邱敏瑄興沖沖地跑進來,也不用人催,自動乖乖在位子上坐好、拿起專用的小朋友碗筷,一出手就戳了一大塊的煎蛋。

  「千華阿姨煎的蛋蛋最好吃了!」小臉笑得陽光燦爛,一點都沒有排斥我藏在裡頭的大量胡蘿蔔。

  小韜媽媽知道我擅用的詭計,也沒揭穿,只是淡淡微笑,替小韜的碗裡挾了糖醋雞丁、紅燒魚肉和炒高麗菜,均衡飲食。

  在旁邊湊熱鬧的蔚梓青聽見了,笑得很溫和地跟著附和:「是啊,所以小韜要多吃一點,這樣千華阿姨覺得高興,我們就能常常吃到了。」

  ……有初來乍到就這樣亂推坑的嗎?

  「小韜別聽醫師叔叔亂說話,阿姨有空就會來,但是沒來的時候小韜也要好好吃飯喔!」

  「嗯!」小韜用力點點頭,小臉塞得鼓鼓的,對於我這一手普通家常菜很是捧場。

  「沒想到我今天也能跟著沾光,謝謝千華姊啦。」邱敏瑄舉起碗筷笑了笑。

  「本來就是煮給大家吃的,我還要謝謝你們不嫌棄我手藝差。」

  幾句場面話應付來應付去,有時候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單純的是事情,可複雜的卻是人心。

  笑笑應著,但心裡開心嗎?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的不確定了──

  就在我低頭發呆時,碗裡突然多了一塊雞丁。抬頭一看,坐在我左手邊的蔚梓青衝我笑笑:「菜要趁熱吃。吃飯本身就是一件很單純的事。」

  不得不說,我很訝異。

  這個蔚梓青的心思到底是有多縝密,才能連我如此小的情緒波動都能掌握在手裡?但出於早些時候的對話,這一回,我沒有作出抵抗,只是回應地笑了笑,舉筷進餐。

 

 

  收拾碗筷、離開會議室前,邱敏瑄突然叫住了我:「千華姊,妳明日有空過來嗎?」

  「不一定欸,怎麼了?」

  算一算,每本稿子的交件時間是十日,扣掉八個工作天,我只剩兩天的自由時間就要進入下一階段。如果沒意外,明天我是想待在家裡放空,墮落地當個沙發馬鈴薯的。

  「是一位病人的看護臨時有事,需要人協助。但那個看護只有請半天假,所以千華姊只需要支援半天就好……」邱敏瑄面帶難色,「我知道這請求有些不厚道,千華姊是義工,病人的事情並不該牽涉到妳,只是我明日下午剛好有會議,其他阿姨也抽不出空來,所以……」

  我皺皺眉,確實無法確定自己的時間能不能過來。

  蔚梓青看出了我的難處,很是善解人意地想替我解套:「那不然我過去吧。」

  邱敏瑄一愣,「蔚醫師,你明天不是在勤明醫院有門診嗎?」

  「啊,是哪……」這會兒換蔚梓青傷腦筋了。

  看見場面僵持著沒辦法解決,我也只能暫時回覆邱敏瑄說會回去確認行程,然後存了她的手機號碼之後,就先離開「祈晴」了。

  可我沒想到,回家後,面對的會是這番場景。

  屋子很凌亂,本來擺在儲藏間的污衣桶被拉到客廳來,滿出來的衣物散落一地;桌上各種雜物隨便堆放,空的便當盒、喝一半的飲料瓶、看過的報紙、攤開的書籍;地上積著掉落的頭髮、污塵、沒扔進垃圾桶的紙屑團……看起來糟透了。

  但最糟的卻是這一句:「不是休假嗎,死哪去了?沒看到滿屋子那麼亂,還要妳媽下班回來才收拾嗎?飯沒煮、菜也沒挑,怎麼,現在等著當大小姐,要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是不是?」

  「……我只是有事出去了一趟,等一下我會收拾的,媽,妳先休息吧。」

  「在家工作就會這樣!整天睡到中午才起來,妳那叫墮落!別老說我們逼妳什麼的,找個正當點的收入很困難嗎?我看旁邊那個工廠整天都在找生產線的啊!妳就不能……」

  我不想多作回應,把包包往椅上一扔,彎腰就開始撿衣服準備拿去洗。但背景音的連環痛罵卻沒有停下來,絮絮叨叨的,不休不止,追著我去了陽台洗衣服,又追著我進了客廳收拾。

  最後不知道是看我拿了掃把跟拖把要打掃,還是罵得累了想休息,但總而言之,背景音停了,而我的母親回了廚房洗洗切切。

  單純的備菜聲,可是混著的,是我腦子裡尖銳得像刮玻璃似的喧囂聲。

  我低頭看了自己的指節,抓著木棍握得泛白,卻完全無法感受到施力過大的疼痛。而掃掉了的垃圾,則都像是掃進了我的心底,那麼黑、那麼髒、那麼不堪入目。

  煮晚餐、洗碗、切水果,等所有家務流程都結束、家人們嘻嘻哈哈在看電視後,我才拎回包包進房準備洗澡。水聲嘩啦,混著不知流淌過多少次的滿臉的淚,只有這種時刻才能哭、才能軟弱、才能宣洩、才能──露出苦痛。

  是不是選擇錯了,就什麼都錯了?

  是不是不按著別人想要的樣子被塑型,就都是瑕疵品?

  是不是只要賺得多了,就沒人會管你有沒有輸掉自己的夢想與尊嚴?

  是不是──

  是不是不要生下我、不要栽培過我就好了?

  這樣我就不會覺得自己永遠都還不完、不會覺得自己永遠都是輸家……

  把水龍頭轉到最大,水花砸在浴缸裡的聲音響徹了整個空間,很完美地掩飾了我又一次的崩潰。

  渾身溼漉漉時,我什麼都沒顧得上管,只是拿出了手機撥電話。

  「……小瑄,把明天需要支援的時間,以及病房號碼、病人名字跟注意事項傳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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