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
「是啊。」她點點頭，想上前一步卻虛軟得差點倒下。但她沒多在意自己，只是抬起了頭，帶點欣喜地問：「仙人，那樹妖死了麼？」
孟子陌擰起眉，覺得這小妖說的話前不著頭、後不著尾。
見到他這般神色，她著急了：「啊，不是沒死吧？仙人你怎麼能這樣！那樹妖害死我多少姊妹、又害死了多少的人，你知不知道啊！」
「停下。」
她不管，仍是一個勁地說話：「那日我好不容易才能化形，一見到你在追他，想也不想就替你挨下那一鞭的，我就是希望你能殺了他、好好地替大傢夥兒報仇！」
「停下。」
「怎麼你那麼沒用！仙人不都該很強大的嗎？區區一隻修行千年的樹妖而已……」
孟子陌搖搖頭，手心一攤，置於內室暗格內的一塊物品便飛入了他的掌心。他緊了緊拳頭，終於見到那隻小妖皺起眉頭、閉上嘴。
「我知道妳是誰了。」他淡淡說道，左手手掌復攤，右手以指朝內輕緩注入一道真氣。見著小妖面色不如方才的死白，孟子陌才接著啟口，「樹妖已經死了。」
「真……」
「別說話。」夢子陌截斷她，「打坐，收息。」
小妖不解，擰著眉看他。
「樹妖是死了，但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孟子陌走上前，一掌壓在她肩上、施力強迫她坐下，指間真氣改而從她的背心處緩緩打入。「妳記著的事沒錯，我那日確實是在追殺那隻千年樹妖，妳也確實是替我擋下樹妖一鞭。但妳沒料到的，是妳的道行根本挨不起那一擊，當場幾乎魂飛魄散。若不是我滅妖之後還能抓住半點殘魂，又用這塊琉璃冰珀替妳固魄，現在妳別說是站著和我說話，就是入人道輪迴也無半分可能。」
孟子陌的話很長，鉅細而靡遺，對她就像遇到那些在道法上有疑難雜症的弟子們一樣，不厭其煩地細細解釋。
一語完畢，孟子陌收了手勢，小妖也緩緩吐出一口長息，而本來朦朧得半透的身影這才終於凝實起來。
「才剛凝好魂就別使太多勁，會再散開的。」孟子陌收起琉璃冰珀，回過身想再細問些什麼時，就見小妖已就著篩進屋內的日光暗暗運氣，吐納著靈氣生養。
既已知道她是何身分，明白奈何不了極天宮半點差錯，孟子陌也無心再多作理會，逕自便回了內室調養方才耗損的真息。
數個時辰，就在這無語的沉靜之間輕輕流逝，等小妖再次睜眼時，日月已過一輪，星晨都已褪色。
她起身動了動，發現身子沒昨日那般軟綿，便好奇地在屋裡走來走去，看見什麼覺得新奇的就拿起來把玩，喜歡的就往桌上堆成一堆，也不問問都是些什麼奇材珍寶。
「這就是仙人住的地方啊，可比我們那片山林美多了……」佇立在宮門外，她仰望著無風無雲的藍色天際不斷灑下雪白，枯枝向天，開著淡淡梅香，遍地都是霜雪，一片白茫。只是凝望了好一會兒，她卻嘆了一口氣。
「這兒不好嗎？」溫潤嗓音乍響，嚇得小妖差點摔掉了懷裡抱著的一個香爐。
孟子陌緩步行至她身旁，一路上已看見自己屋裡被翻了個遍，東西雜七雜八地堆在桌上，像是準備打包帶走似的。
見著孟子陌，小妖就像老鼠見了貓，心虛又惶恐地將懷裡的東西藏了藏。
孟子陌瞧見了，卻沒有戳破她，只淡淡問道：「方才我聽見妳讚這裡美，可為何下一刻卻對天幽嘆？」
聽見他不是問自己懷裡藏什麼，小妖暗暗吁了一口氣，然後回頭望向那漫天風霜，又是一聲輕嘆：「白霜賽雪，世外仙境。美是美矣，但就是少了生氣。」
見孟子陌抬眉，她便伸出手指了指那幾棵梅樹，答道：「那都是假的吧？雖然不知仙人是用何種術法降的霜雪、植的梅香，但很顯然的，越美得像仙境，就越覺得不真實。」
聽見她答的話，孟子陌倒是有些意外：「沒想到妳才剛能化形，對事物倒是自有一番獨到見解。是，那都是假的，見山不是山，可見山最後仍是山，所謂相由心生，只要妳的心認定那是真的，它們，就是真的。」
她眨眨眼，最後皺眉：「不懂。」
孟子陌輕輕一笑，推了她一把：「不懂就去摸摸。」掌風一送，小妖纖細的身影便輕飄飄地落在梅樹旁。
她回頭看了看孟子陌，一襲雪白長衫隨風輕揚，衣角上雖繡著銀線金紋，卻是非常隱晦而細微的；再看那張面容，俊美如佳玉，劍眉大眼，嘴角微彎，看似和善親人，卻不知為何總有股如這不歇風雪般的遙遠與冷淡。
仙人果然位階高、修為也高，不是她這種花魂小妖能猜得透的。
知道對方並不在意自己抱著的香爐，她也膽子大了些，不再遮遮掩掩，反而隨手擱在梅樹旁的一顆大石上。空著的兩手往樹幹上摸了摸，又扯彎一節梅花輕嗅，撲鼻的梅香、粗糙的枝節，真實得就像她曾在人間碰觸過的一般。
她微微訝異，走出梅枝林，仰著臉感受落在面上的霜雪。
冰涼，觸後即化，一切果如孟子陌所言，真得不能再真。
「妳已然信了，自然一切都為真。」
「喔。」她點點頭，回答得不以為然，彼時她覺著不重要，卻不知這道理擱在了別的子弟眼中是多珍貴的指導。
走回去抱起香爐，又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踏過遍地霜雪，爬上樓閣台階，小妖仰著脖子看向孟子陌，只問：「那我能走了麼？」
「走？妳想去哪？」
「當然是回……」
話語頓歇，本來還精神奕奕的身影，霎時雙眼一閉，直挺挺地就倒了下去。
孟子陌接住了人，倒是沒顧滾了三圈又落在雪地上的香爐。
見著那張才有些血色的面容又刷白成一片，他有些莫可奈何地搖搖頭，只好扶著她再坐穩，默默又渡了一道真氣給她。
真不知是天生聰慧還是膽子大得沒邊，那麼純的檀香香爐也敢抱在懷裡不撒手……
等她醒後，自又是一輪日月交替，面色雖仍是蒼白，但好歹又能行動自如。
沒化過人形至少也看過，像她這般虛弱到不像話的，絕對是有問題。察覺到不對勁，這會兒她便不再搗鼓那些奇形怪狀的寶貝，而是直闖內室要找孟子陌。
但她修為太淺，連有結界也摸不清個所以然，最後，當然是一把撞在門上，大大彈出去落在庭院裡頭，渾身痛得兩眼發黑，差點又厥了過去。
「找我？」淡淡一把嗓音傳出，隨即是打開的門扇，和那道白色身影。
「仙人，你這又沒其他人，至於麼……」她咕噥兩句，訕訕地在地上爬。
「只是習慣。」孟子陌淡淡應道，見著那匍匐在地的身影有些可憐，便施法將她移了過來。「日後要來，記得喊一聲，磕久了，魂也是會再散的。」
咦？這是個重點啊！
聽聞孟子陌提及自己，小妖連忙揣住他的衣袖，一副深怕孟子陌會轉身離去似的：「仙人，你一直說我的妖魂會再散去，這是正常的嗎？」
孟子陌不語。
「不正常，對麼？」得了答案，小妖垂下雙肩，面帶沮喪，「我就記得那些姊妹們沒這問題，看來是我修錯了法門……」
「霞草本就以天地靈氣為養，妳的修行法門並沒有做錯。」
「那我怎麼──」
「是樹妖的那一擊打散了妳的根基。」孟子陌靜靜回話，攤開的掌心裡再次現出那塊閃著翡翠光澤的琉璃冰珀，「這妳收著吧，日夜吸收靈氣時都帶著，裡頭那點綠光就是妳的本體。當初『琉璃冰珀』的靈氣能助妳凝魂，想來日後也能助妳固魂。」
孟子陌說得雲淡風輕，但小妖卻聽得膽戰心驚。
「……仙人，你說過樹妖死，是三十年前，對吧？」她小心翼翼地問。
「嗯。」
「所以我在這裡頭花了三十年聚魂，那、那──我又得花上多久固魂啊？」
「這就不得而知了。」
「……」
小妖突然覺得，化人一點都不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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