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地府,顏金玉失魂落魄地縱風狂捲,不覺強風颳在臉上有多疼多冷,只是一陣快過一陣,催著術歌詠唱的速度直比天邊殘雲。

  不消一刻,她就抵達了【極天宮】掌門所居之殿所,洛霜居。

  依舊是整日不歇的霜雪飄飄、依舊白霜漫天,琉璃屋瓦上一片金光閃爍,映照著高掛日華。可陽光雖暖,卻永遠也化不了這處殿所難言的冰冷,就如她所識得的孟子陌……

  「洛霜居、洛霜居……真是好一個洛霜居!」顏金玉喃喃自語,白袖一甩,掀起地上一陣漫天雪花,鋪天蓋地,將她的身影與此處融合為一。

 

  當鳳兮梧出現在這宮殿上時,見著的,就是一尊宛如冰鑄的神像,面色死白欺霜,黑髮、長睫都凍著一層一層的碎冰。那道身影對於自己的到來毫無所覺,只是每隔一陣子便會舉起酒壺,大口大口地往嘴裡灌、往身上澆。

  酒液流淌之處消融冰雪,卻又於傾刻間再次凝結,如此反覆折磨著自己,顏金玉此刻竟早已分不出冷的是心還是身。

  實在看不下去,鳳兮梧衝上前搶過酒壺,一把摜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怒目回身,抓著她幾乎凍得毫無溫度的手往屋裡拉。

  他揣,她不動,他再揣,她抗拒。

  「別管我。」

  很輕很輕,輕得幾乎沒有人氣的微音逸出,伴著那雙始終沒有睜開的雙眼。

  「顏金玉,孟子陌只是去了人間輪迴受苦,他可還沒死!但妳瞧瞧妳自己現在在做什麼,替他送亡,還是想要先去黃泉路上等他?」

  「可他會這般,都是我害的呀!」嗚咽湧出,顏金玉一睜眼就是滾滾的冰淚不絕,「兮梧,你知道真相的,不是嗎?那些人、那個村子……」

  「別說!」鳳兮梧一把掩住她的嘴,「永遠都別說!」

  「為什麼不說!」顏金玉扯開他的手,淚眼相望,「師父不讓我說,你也不讓我說!這有什麼好隱瞞的?罪孽是我的、殺戮也是我的、你們為什麼都要這樣逼著我別說、又憑什麼不讓我說!」

  她的眼眶泛著紅絲,無風卻兀自翻飛的髮梢帶出一縷異樣,彷彿神志迷離卻又清醒異常地低喃:「你們怎麼這麼自私……為什麼要替我受罰、為什麼要扔下我……為什麼、為什麼……」

  隨著每一句低喃,輕風漸轉剛強,竟開始夾帶著傷人的銳利。

  鳳兮梧察覺出異樣,不及多作耽擱,急速出手就點住了顏金玉周身幾個大穴斷了她的氣脈。

  強風停下,而那道與宮景一般慘白的身影終於軟倒傾頹。

  鳳兮梧接住了她,只覺顏金玉渾身都散發著霜雪久侵入體的冰氣,凍人心魄。她依偎在他懷裡,雙眼卻是望著中殿之內,眼睛瞪得大大的,淚珠一顆顆滾落臉龐時,像是一串串透亮的冰晶明珠。

  「別看了。」他不忍,伸手想遮住她的視線。

  顏金玉卻攔了下來,終於緩緩側頭看向鳳兮梧,然後問了一句已經自問七日七夜的話:「我是不是做錯了?兩百年前,我是否不該結下這場因果……」

 

※※※

 

  兩百年前。

  那一日,夕落黃昏之際,橘紅的晚霞讓泗海渡上一層淡金色,也映亮了唯一高峰上的那道挺拔身影。

  一襲月牙白衫隨風翻捲,飛騰於空,在餘暉裡染上暖意,負手而立的姿態傲於天地,黑髮隨風舞動,長睫輕垂,像是載滿著悲天憫人的薄愁和遺世的孤寂。

  此時另一道淺黃身影輕點樹梢、石壁,高高躍於青空之中。鉛華尊長使著舞空之術登上逆雲峰,輕飄飄地落在了孟子陌身側,「掌門,第九十八代的弟子已各自領入殿居了。」

  「有勞了,小師妹。」孟子陌頷首,目光仍是望著海天之處。

  「掌門,我早已不是您的『小師妹』了,我現在可是您座下的尊長,更是仙界中無人能出其右的『斷命者』。」鉛華難得露出一抹笑,可這笑容裡卻有著難解的哀傷。

  原來【極天宮】除了掌門之位外,座下還有四名尊長。

  追求至高無上劍招、意形心念化為劍氣,以最強殺招傲立六界的浮屠尊長;以無聲之咒擒敵於千里之外、列得出無魔能逃的殺陣,奠定術法群雄的玄曜尊長;前世今生、生死輪迴,盡將命數握於掌中的鉛華尊長,以及能救死扶生、從閻羅手中搶人,製出靈丹妙藥的長生尊長。

  【極天宮】第三代弟子中,浮屠是當年列位首位的大師兄,玄曜是三師姊,長生排第四,鉛華是最晚入門的小師妹,至於孟子陌,則排第七列位。

  歲月凋零,幾人當年的師尊早已圓寂,其他的師兄弟們也漸漸敵不過年歲衰老的侵襲,最終只餘他們五人協力相守師門。百年光陰眨眼即逝,當年玉樹臨風、嬌顏美貌的他們,如今雖容貌不衰,卻也已有白髮纏鬢,眼角生紋,只餘年紀輕輕就修得仙骨的孟子陌仍保年少之貌。

  鉛華的哀傷引來孟子陌的凝望,他低低一嘆,眉眼間有些悵然:「既是『斷命者』,就該知天懂數,寧師弟已活過四百歲,夠了,妳無須替他感到哀傷。」

  「七師兄。」鉛華回視著孟子陌,難得壞了一次規矩僅以師兄弟之稱,「我不是哀傷,我是『不捨』。寧師兄只長我一階,自小就是他陪著我渡泗海、登雲峰,滿島上的跑。我犯了錯,他就講義氣地跟著我挨罰,我貪吃,他就每回出去時都替我蒐羅人間佳餚……能推得命數、斷得命運又如何?我終究是壞不了天道,爭不到我的寧師兄再多活一口氣……」

  「天道豈是妳我這等小輩能逆得的?命數由天定,誰也鬥不過天……小師妹,就放下吧。」

  孟子陌無再多話,只從虛空的乾坤寶袋中取出冰玉長蕭,湊上唇,低低吹奏著一曲送魂,弔唁那些已含笑離世的師兄弟們。

  逆雲峰上兩道身影長駐,夕日默默沉入海天之間,黑幕淺淺降臨,這曲幽樂婉轉悽然,像是希望藉著最後的餘光直達九天。

  落日餘暉盡去之後,孟子陌才收了蕭聲,縱身一躍,返回了【極天宮】最深處的門殿,洛霜居。

  只是孟子陌的腳尖才觸地,立刻察覺出宮殿裡的一絲異樣。他沿著微弱得接近於無的氣息追查,發現竟有一隻小妖正在他的屋裡。

  起指布下結界困住對方,大袖一揮,開啟的門扇裡現出一道白中帶綠的姿影。

  一身白裙,裙裾染著花草素綠,披肩的黑髮長長蜿蜒,赤著裸足,動也不動地杵在那,像是根本未曾發現身後多站了一個人。

  「妳是何人?」孟子陌凝聲開口。

  莫非是【極天宮】的結界破出口子,令得小妖有機可趁?可妖氣這般微弱、身影半透,像是連完整魂體都沒有的妖,又不似是有著能闖破結界的本事。

  那道身影聽見了聲音,很緩很緩地轉過身來。

  入目的,是一張清素得像是染著初露、脫俗而不沾半點塵埃、白花似的小臉;披肩的黑髮圈著她,映著的眼波朦朧,似醒未醒。

  本來像是半點反應都沒有,卻在見著了孟子陌時微微睜大了眼:「我記得你,你是那個仙人。」一把聲音清脆、乾淨,宛如空谷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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