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奈何橋旁,三生石上,記載了多少世人的恩怨情仇,幾番輪迴,緣起緣滅,終歸不能兩忘。

  由黑白無常領頭,浩浩蕩蕩帶著多達十人的隊伍,前後團團包圍,看守著中央的一名男子。黑白無常手上分別持著厚重鐵鍊,粗重沉黑,像是染著無數的斑駁血色;鐵鍊往後延伸,於幾尺開外縛著男子手腕上的木枷,而男子雖是低垂著頭,但那一身月牙白衫,卻是這陰森、幽暗地府裡的唯一明亮。

  旁邊的陰魂看見如此光景莫不震驚、意外,紛紛讓開了路,卻也和著旁人竊竊私語起來。

  「乖乖,那人什麼排場?居然讓黑、白兩位大人護送著!」

  「護送?你看清楚點,人家明擺著是『押送人犯』,哪來的護送啊!」

  「你說那公子是人犯?不是吧,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啊!我瞧他那樣子,身上還有仙氣呢!」

  眾人聽見這話,再次抬眼望去時,這才發現男子一頭黑髮如瀑,頂端的玉冠高束一髻,面上膚色白亮,劍眉大眼,眼波流轉之間像是裡頭深藏乾坤,透著一股超脫世外的了然與透徹。他的身影頎長,寬肩窄腰,一襲月牙白衫無風自動,襯著仙氣飄飄,即便是雙手上枷、雙腳上鐐,那腰桿卻仍挺得硬直,自有一番錚錚傲氣。

  「這人好眼熟哪……」一名長得矮壯、粗胖的陰差使勁地撓著腦袋,想了半天才用力一拍手掌,「哎呀,這不是上仙孟子陌嗎?」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

  在屬鬼界的陰曹地府裡,只有滿滿的人間亡者,除了偶爾到來的修仙者,數百年來都難見其他五界,更別提是上層的仙神。

  另一個陰差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喂,那公子身上有仙氣是真,可你說人家是上仙孟子陌這也太荒謬了,難不成你見過啊?」

  「就是見過啊!」胖陰差搔搔腦袋,「數月前我去洛陽拘提亡魂,結果途中讓隻虎妖逮了,命都快沒了,這事,你們還記得不?那虎妖滿口都是什麼我有陰職在身、位列神位最末,吃了可以增加修為的渾話,當場就要將我塞到他的肚子裡去呢!但就在我以為小命玩完、死定了時,我卻突然聞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花香,而虎妖旁邊的一叢霞草就突然白光四射,直取那妖怪的咽喉……」

  「哇!那然後咧?」

  「然後啊……我嚇暈過去了。」他嘿嘿乾笑兩聲,在眾人不滿的噓聲中又趕緊說道,「那虎妖怎麼了我是不知道,不過等我醒來時,就見到一位渾身都是仙氣、白衣賽雪的公子站在我身邊,旁邊還有隻花妖衝著他喊『師父』呢!孟子陌的臉我是沒見過,但傳聞大家都清楚,天上天下,就孟子陌收了一抹花魄當徒弟,如今人家也是修練有成,雖是妖魄出身,卻也有半仙之體了!」

  只是正當胖陰差要娓娓道來後續時,就見濃霧深重的地府裡突然破出華光,奈何橋旁的彼岸花畔猛地竄起一抹翠綠,而後以極快的速度拔高,轉眼間就開出了滿滿一片的雪白小花。淺淺清香飄逸,那片雪白的正中結出了一朵有如人高的巨大花苞,接著舒瓣嬌展,露出裡頭一抹纖白如月的身影。

  來者同樣一身潔白,黑髮如瀑,只在腦後小小挽著雙生結。髮結上用了桔梗木製成的簪子穿固,而簪子雖素,卻生生開著豔藍色的桔梗花枝,替那張脂粉不施的小臉添上一點豔色。

  絲紗白衫上繫著翠綠腰帶,繡滿了大大小小的霞草白花,隨著她的腳步,綴著銀光暗繡的裙裾蕩漾出了遍地光華。她步出花苞,那片滿地雪白便在頃刻間枯萎消逝,彷彿方才所有的一切都未曾發生似的。

  降唇微朱,粉嫩嫩的紅,膚白若凝脂,長睫似蝶翼,而本應無情無愛的琥珀色雙瞳裡,此刻卻滿是憤恨。

  她追了上去,在奈何橋邊、孟婆湯旁、轉生池前,張大雙手攔下所有人。

  「花相仙子。」黑、白無常見到來人後恭敬地一禮,又是引來一陣抽氣聲。

  被稱為「花相」的,就是孟子陌唯一親傳的弟子,霞草花仙,顏金玉。她的出現,讓方才飽受眾人猜疑的白衣男子身分不證自明。

  顏金玉繃著臉,冷目環視了眾人一圈,當看見雙手上銬、雙腳上鐐的孟子陌時,她不禁渾身一僵。接著便像是隱忍著怒氣地吞吐了幾口長息,才輕輕開口:「能不能,讓我和我師父單獨說幾句話?」

  黑無常冰冷無情地開口:「仙子,地府有地府的規矩,恕下官不能從命。」

  像是早就知道會被拒絕,顏金玉隨即從腰帶裡掏出一物,對著黑白無常就道:「極天宮掌門玄曜有令,因前任掌門孟子陌怠忽職守,遂特命第九十八代弟子顏金玉前來查問宮務。如今你們可還要攔我?」

  墨綠近黑的令牌有著流麗光澤,上書一金色「極」字,儼然就是極天宮的掌門之令。

  極天宮盛名強冠六界,連閻羅王見了都得執禮以對,黑白無常對視一眼,見令如見極天宮掌門,只好暫退一步,並同時讓一名陰差前去稟報。

  見眾人退開,顏金玉大步上前,左手收令,右手同時朝空一揮,眨眼間便布下了隔音結界圈住二人。

  結界一成,始終不發一語的孟子陌這才抬起頭來,眼神滿是責備地看向顏金玉:「怎麼,如今連為師的話都不聽了?」

  本懷滿腔心語欲言,奈何一見到孟子陌這般神情她就什麼也說不出口了。顏金玉略略退開,咬了咬唇,垂下眼睫:「小徒不敢。」

  「若不敢,玄曜身上的令牌怎麼會在妳手裡?更何況,【極天宮】第九十八代弟子顏金玉以下犯上,違背宮規數條,我也早在三天前就下了令,罰禁妳於泗海黎島之淵面壁思過三百年,若真不敢,為何妳此刻會出現在地府?」

  「師父,我……」

  「若不肯服從命令,就別說自己是【極天宮】的弟子。」孟子陌擰緊了眉,恨鐵不成鋼地繼續道,「金玉,六界各有規矩,妳不能恣意而為,快回去吧。」

  「師父!為什麼?」顏金玉見孟子陌拂袖而去、就要離開結界,連忙上前攔住了去路,「那個山村……明明就不是您的錯,可為什麼您要認罪?您是知道的,不是嗎?那明明就是——」

  「顏金玉!」

  一聲厲喝打斷了她的話,也打斷了她滿腔的不滿。

  顏金玉緊緊咬著下唇,低垂的眉眼諱莫如深,她低低地開口:「師父……那讓我跟您一起去,成麼?」聲若蚊蚋,如泣如求。

  可顏金玉等來的,卻是重重的兩個字:「不成。」

  抿了抿唇,顏金玉抬眼望著別過頭去、冷漠相對的孟子陌,她憋著哽咽、強硬撐著眼淚,露出極為淒楚的苦笑:「……師父,您很討厭金玉吧?」

  若不是自己,上仙孟子陌還會高高在上;若不是自己,他的掌門之位也不用讓給別人;若不是自己,現在也無須入輪迴受罰。都是她害的,所以討厭她,討厭得這麼深,連她想跟著去隨侍身側都不願意——

  「別瞎說。」孟子陌輕輕一望,溫潤的眉眼間閃過一絲情緒,卻快得無人能識,「無論如何,為師都犯了錯,受罰本是應該,不管是妳還是玄曜,都不該多做干涉。」

  孟子陌落下最後一語,信步穿出結界時,黑白無常又領著陰差們一湧而上。

  這回,是白無常恭敬地朝著顏金玉拱手說道:「時辰已到,望仙子勿再為難。」

  浩浩蕩蕩的隊伍走過了奈何橋,去枷脫銬的孟子陌端起孟婆湯便一飲而盡,背過了身,竟毫無停留地就跳入了輪迴轉生之池。

  顏金玉就站在遠處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看得黑白無常都走遠、陰差、人魂都退去了,她還仍在原地看著。

  最後,她緩步上前,站在有著五彩漩渦的轉生池邊上,深深凝視著那抹仍殘留在她眼中的白色身影。

  「師父……孟子陌,你的心真的好狠……既然多情總似無情,那麼我便詛咒你吧。我詛咒你終會識得愛憎,可你卻不能得其所愛、不能忘其所念、不能擁其所盼……我要你用這三世的輪迴,來去領受我所受著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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