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窩，喝杯茶共賞一語秋話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程秉昊已經報到滿兩個半月了。

　　雖然還是會偶爾神經沒接好，但現在已經進化成六件事裡只做錯一件，錯誤率降低了百分之五十，十分可喜可賀。

　　想起上回丁組長的提醒，我開始認真思考該不該讓程秉昊提早轉正職的事。

　　但我才剛去了一趟人事部跟小姐報備，回來就看到企劃部裡頭歡騰非凡，各種叫好跟口哨聲大響，氣氛熱鬧得像要普天同慶。

　　想也知道是誰的嘴巴這麼大。

　　分組的老陳見我進了門，立刻眉開眼笑地跑過來，伸手用力拍打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快要把我打出內傷：「恭喜啊，小媳婦轉正，你老蘇家有喜了！」

　　……老陳，你不覺得這句「恭喜」說錯了對象嗎？

　　如果以屬性區分來說，其實少根筋的程秉昊應該配給神經線特別粗的分組組長老陳，一個天殘一個地缺，兄弟都沒這麼巧。不過為了本公司企劃組的素質來說，危險實驗還是不要嘗試得比較好。

　　默默收下了老陳奇怪的「恭喜」後，我繞去茶水間想替自己泡杯熱咖啡。

　　不過剛踏進去、才想打開櫃子拿咖啡粉，旁邊就搶先遞來了一杯。

　　「組長，你的黑咖啡。」是程秉昊。

　　我點頭接過：「謝了。」想了想，又補一句，「恭喜。」

　　在預想中，程秉昊應該要抓著腦袋、然後靦腆地笑著回我一句「謝謝」，但可能是受了腦袋卡殼的老陳影響，我居然忘了，這話由我說出口時，會是一件瞎到南北極去的事。

　　這世上，應該沒有動手替人家升職，然後又還親口恭喜對方的蠢上司吧？

　　所以程秉昊沒有按照我的劇本走也是正常，他直接呆住了，卡詞很久後，才滿臉羞愧地說：「謝謝組長。」

　　「……這句我會幫你轉達給陳組長。」

　　老陳，自己闖的禍要自己擔，明白嗎？

　　「啊，那還是謝謝組長。」恍然大悟，這一次他笑了，跟我想像得一模一樣，抓著頭、靦腆且帶有欣喜的笑。

　　或許是笑容真的有感染力，也或許是我發自內心地想鼓勵這個認真學習的後輩，所以我鬼使神差地脫口說要請他吃晚飯。

　　不過程秉昊沒有立刻答應我，而是顯得有點猶豫。

　　在他沉默時我皺起了眉頭，突然覺得自己又說錯話了，正常人應該很討厭下班後還要跟主管在一起的吧？沒想到老陳的腦殘病毒居然會傳染。

　　「如果不方便，我不勉……」

　　「那組長，我可以選西餐廳嗎？」程秉昊打斷我的話，盯著我看時，亮晶晶的眼珠子像是看見了肉骨頭的小狗。

　　「……怎樣的西餐廳？」

　　「有酥皮濃湯的那一種！我好久沒喝，好想念啊！」

　　「……可以。」

　　我笑了，原來他剛才的猶豫是在想要吃什麼啊。







　　難得準時下班，我開車載著程秉昊去了大學時常來的小店，雖然不是多高級的西餐廳，但大廚卻是貨真價實的米其林廚師。當初大廚一心不想只為有錢人服務，為了自己的夢想跟理想就四處找餐廳收留，後來碰到了熱血老闆，兩人才跑來學區開店，讓餐點能走便宜又好吃的路線，努力把西餐發揚光大。

　　抵達的時候人滿為患，幸好當年跟老闆混得熟，只要一通電話都會替我留位，這才沒在程秉昊的面前丟臉。

　　拿起MENU，我直接點了一份牛排套餐和一份海鮮套餐，吩咐服務生要先把酥皮濃湯端上來後，放下的MENU後頭、程秉昊那雙大大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我。

　　「啊，抱歉……」我忘了，今天是來慶祝他轉正職的，一時習慣成自然又替他點了真不應該，「如果你想吃牛排，我可以跟老闆說一聲請他替你換。」

　　程秉昊搖搖頭：「我喜歡吃的是海鮮，組長沒點錯，謝謝。」他瞇著眼睛笑，像是兩道彎彎的月牙。

　　看著他笑時，我總感覺特別的不一樣。

　　特別陽光、特別好看，特別──讓我想要跟著一起笑。




　　酥皮濃湯上桌時，老闆也親自過來了。

　　「蘇輊杰！小子，可有段時間不見了啊！最近去哪鬼混了？」老闆，那位心底有著熱血的男子漢，親手端著我們的湯上桌。

　　我笑了笑，起身讓他對我拍拍打打：「王大哥，好久不見，你們一切都還好吧？」

　　「當然好啊！你徐大哥也很好，最近還發明了新菜色，等下我叫他做一份給你嚐鮮！」王大哥大笑，看著濃湯發出了疑問，「不過你今天怎麼這麼奇怪，一向都不喝濃湯的，這次卻要我家小妹提早送上來。」

　　「那是我助理親口要求的『升職菜單』。」我指指程秉昊，替他們介紹了一下，「我的助理程秉昊，我的朋友，這間餐廳的老闆王品燦，王大哥。」

　　我沒錯過，程秉昊趁我和對方寒暄時喝了好幾口湯的畫面，所以接下來又是他在發揮一連串的「服務業專長」。前菜、麵包和沙拉都上齊時，程秉昊也已經開始跟著我喊「王大哥」了。

　　「你小子不錯啊，有前途，還知道要跟著蘇輊杰！聽過你們組長的傳說沒有？那時他們學系的常來我這裡吃飯，開口閉口都是蘇學長！什麼報告拿滿分、學期成績又是第一名，哇，那時真是迷死一堆小蘿蔔頭了，男的女的都有，還每次都選在我的店裡搞告白大會……」

　　「王大哥。」我連忙出聲，不知為什麼，就是不想讓程秉昊知道那些奇怪的過去。

　　「小子不吃飯喊我幹嘛？」不高興話當年被我打斷，王品燦瞪了我一眼。

　　「徐大哥一個人在廚房裡會忙不過來的，你是不是該過去看看？」

　　還真兇，也不想想當初是誰幫忙留住徐大哥的……

　　王品燦挑眉看了桌上的東西一眼，轉頭又看了我跟程秉昊一眼，突然露出了一抹我不太能理解的笑：「也是，你們的主菜應該好了，我進去看看。」他維持著那詭異的笑，倒也走得很乾脆。

　　王品燦一離開，我便招呼著程秉昊趕緊吃，省得他心心念念的酥皮濃湯會冷掉。

　　他淅瀝呼嚕地喝湯時，還很好奇地往後廚張望，一看見穿著廚師服出現的人就伸手指了指：「組長，王大哥跟徐大廚是好朋友嗎？」

　　「不是。」我跟著看過去，瞧見那兩人正互摟著肩膀往廚房裡面走。我頓了一下，但沒有隱瞞，「他們是情人，也就是俗稱的『同志』。」

　　「喔，我看出來了。」他點點頭，把湯匙放下後才支支吾吾地看向我，「組長，那你跟他們……」

　　「拐著彎說話的話術留給客戶就好。」我抬頭瞥了他一眼，「想問我排不排斥對吧？我可以告訴你，我以有他們這一對情人當朋友為傲。人生而平等，每份感情也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真誠和虛假之別。」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想問，而我選擇把自己的感覺坦承相告。

　　王大哥他們當初也是一番波折，發現被我知道時還閃閃躲躲了一陣子。但我從來都不覺得他們的感情有任何不對，不就是遇見了一個人、喜歡了一個人而已嗎？那能在一起，不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又何必要管其他人的目光呢？

　　也許是因為我的坦白，也或許是因為酥皮濃湯真的很好喝，總之發問的程秉昊放開了皺著的眉頭，笑笑地開始啃麵包。

　　其實在來之前我有過一點擔心，擔心程秉昊會不喜歡這裡的食物，不過現在看見他巴不得要把裝濃湯的碗都吞進去的樣子後，那分忐忑就又平靜了。

　　真奇怪，居然會怕小助理不喜歡我喜歡的東西。

　　失笑地搖搖頭，我把自己的那碗湯給了他，順便挑走了他那盤生菜沙拉裡的番茄和葡萄乾。

　　「組長。」喝湯喝到一半，他盯著盤子裡的沙拉說話，「你喜歡吃番茄跟葡萄乾嗎？」

　　「還好，沒有特別喜歡。」我扠起生菜放進嘴裡，瞧他一直盯著自己的沙拉看，我不禁直覺地脫口而出，「但你不是不喜歡嗎？」

　　「……組長怎麼知道？」

　　「上次吃麥當勞時，你把漢堡裡的番茄挑掉了，然後前兩天客戶送給我們的堅果吐司裡有葡萄乾，你也挑掉了。」我抬頭看他，而程秉昊露出了做錯事被我抓到時的樣子，「為什麼那副表情？不吃不喜歡的東西，那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耶？」程秉昊一愣，才接著放心地拍拍胸口，像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幸好組長不是叫我要吞進去。」

　　我啞然失笑：「要叫你吞的話，我還需要把它們挾走嗎？」

　　「對吼！」他傻兮兮地笑開懷，低頭邊吃邊開始絮絮叨叨，「不過我也知道組長不吃什麼喔！你討厭茄子，苦瓜只肯吃兩口，喝咖啡絕對不加糖，甜食只接受黑巧克力，濃度還要至少70%以上。組長不喜歡芒果、葡萄跟荔枝、枇杷這種要用手剝皮的水果，因為覺得它們很麻煩，所以同理可證，蝦子跟螃蟹也會被打入冷宮……」

　　看見他眉眼帶笑，如數家珍似地報出我的飲食習慣時，我的呼吸莫名地停了一秒，心跳瞬間快得像是擊鼓。

　　我忍不住直直盯著他看，看他大口大口咬麵包，看他把我給的湯喝得精光，再看著他接過服務生送來的主餐，然後用修長的手指把最喜歡吃的蝦子去了殼……卻是擱進了我的盤子裡。

　　「組長，我幫你剝好了，這次就吃一口吧！」程秉昊抬起頭衝著我笑，笑容燦爛若三月春陽。

　　那一刻，在我眼裡，整個世界都突然像是模糊了。

　　我什麼都看不清楚──唯有這個人，清晰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