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窩，喝杯茶共賞一語秋話

　　地球一樣公轉，時間也一如既往地往前走，但最近辦公室裡卻變得有點安靜，等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時，公司內部的通訊上已經塞滿了眾人的私訊。

　　「老蘇，你是不是痛罵了二愣子？就算他是傻Ｂ你也不用這樣吧！他對你的衷心可昭日月耶！乖得像是你養的小狗，這樣你還不滿意是想挑怎樣的？我告訴你，趕快去安撫安撫人家，不然收到二愣子的辭呈時，我就讓人事部手動毀滅你的徵才消息！」

　　「蘇組長啊，拜託你關懷一下你家助理好嗎？他整天哭喪著臉，讓我覺得辦公室真是烏雲密布，充滿絕望啊！」

　　「組長，千錯萬錯絕對都是程秉昊太『嫩』的錯，您就大發慈悲地原諒他吧！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小助理雖然很常少根筋，但他的熱忱無敵，蘇組長，你還是別生氣了，好人才可遇不可求。」



　　──為什麼我突然成了人民公敵，而全世界都在幫程秉昊求情？

　　我罵他了嗎？

　　罵他了嗎？

　　最近是不是需要吃銀杏，不然我怎麼都不記得有這回事……


　　把視線往左調二十度，程秉昊在幹什麼依舊一覽無遺。

　　左手肘頂在桌上撐著自己的臉，看得出心情不太好，所以左臉被擠壓得像是被人暴揍了一頓。鍵盤跟螢幕中間的空位上，擺著昨天就要他key進去的表單，而右手則只用了一根食指在鍵盤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輸入，速度比打字的初學者還慢。

　　草草看了他的螢幕一眼：「打錯了。」

　　小助理置若未聞，仍自顧自、意興闌珊地用右手表演「一指神功」。

　　我皺眉，音量提高了一點：「程秉昊，那排數字打錯了。」

　　發現自己的名字被喊，程秉昊才像突然回過神一樣，嚇得跳了起來，一臉惶恐地看著我：「組長，你剛才叫我嗎？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我剛剛……」

　　其實真的是很小的一件事，但他那句「對不起」卻幾乎是在辦公室裡引爆了地雷，如果眼神可以實體化，那現在的我應該被穿成了篩子。

　　抬頭看著程秉昊嚅嚅囁囁，一句話都說不完全，滿臉遭人欺負的受虐小媳婦樣，再配上全辦公室都用看仇人、惡婆婆令人髮指的目光盯著我看，情勢比人強，我只好舉雙手投降。

　　「去會議室等我。」

　　在我忙著存檔時，收到這句話的程秉昊一臉如喪考妣，帶著筆記本離開位子。他的腳步蹣跚，背影淒涼，那讓我覺得，好適合在他的腿上寫個「慘」字。


　　進了會議室，我把門關起來的同時，一直站在書櫃前的那個背影狠狠抖了一下。肩膀上下起伏，看起來是在深呼吸，好幾個停頓後，程秉昊才把臉轉過來看我，劈頭就是：「對不起！」

　　還配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走上前去，我伸手扶起他，但他卻拼命低著頭，不敢直視我。

　　不喜歡如此不乾不脆的，我直接抓住了程秉昊的下巴，強迫他抬頭與我對望。

　　「我罵你了嗎？」

　　「沒……沒有……」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在發抖。

　　「那你闖大禍了？」

　　「我只是打錯一排數字……」

　　「既然都沒有，那為什麼怕我怕成這樣？」我不解地望著他的臉，想讀出一點訊息，「啊，還是怪我前幾天帶你去看的設計展很爛，浪費了你的時間？」

　　是了，這倒是有可能，看程秉昊一身新潮打扮，想來周末應該都有自己的計畫，是我突如其來的邀約壞了人家的行程沒錯。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跟你道歉，下次不會再打擾你的周末了。」

　　「不是！」一直閃避我的目光、一直怯懦像個可憐蛋的程秉昊突然大聲了起來，「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他選擇不吭聲，又倔強地把臉別開。

　　近距離看著程秉昊時，會發現他真的長得很俊秀，鵝黃色的崁燈照出那頭深色的靛藍，穿過的光線像是染著大海的朦朧，淡淡地照在那張臉上，映著高挺鼻梁打出立體陰影。大眼睛，長睫毛，白皮膚，櫻色的嘴唇，好看的臉形，跟軟軟的、讓人想掐一把的頰肉──

　　這時，我才發現我站得離他有點過近。

　　但我不想退，這一次，不想退。

　　「程秉昊，我是你的組長。」

　　「我知道。」

　　「那你知道，你的一切都是由我負責嗎？」我問，凝視著那雙大眼睛，「為什麼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

　　「那為什麼一臉委屈？」我決定換一個形容詞。

　　程秉昊沒有說話，那表示我猜中了。

　　胸口湧起了熟悉的無奈，我嘆氣了：「程秉昊，你果然很麻煩。」

　　麻煩得，讓我像是習慣了這種拿他沒辦法的感覺，已經不能拒絕了。

　　這話終於引得他肯看我，卻是寫著滿臉受傷：「組長，你厭煩我笨手笨腳了，對嗎？」長睫毛下垂，在他臉上篩出蝶翼般的陰影，「我就是個笨蛋，什麼都做不好，組長討厭我是應該的。我對不起組長的栽培，我現在就去寫辭呈……」

　　程秉昊往旁邊移了一步，繞開我，垂頭喪氣地就要往外跑。

　　我抓住了他，跟那天在捷運車廂裡一樣，但這一次我把他揣了回來，強迫他靠在書櫃上，好好地面對我。

　　「程秉昊，如果逃避就是你面對事情的處理方式，那我要告訴你，現在的你，讓我很失望。」此話脫口，我看見他的表情像是大受打擊，而我卻沒有停下來，「這樣悶不吭聲，轉頭就吵著說做不好、鬧著要離職的，是你真正的想法嗎？還是，我應該要解釋成，蘇輊杰即將氣走他的第四個助理？」

　　「不是，這不是組長的問題！」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到底是為什麼？」

　　企劃組裡的所有人都說過，蘇輊杰的耐性是全公司最好的，再怎樣麻煩的專案和奧客只要交給蘇輊杰，解決問題就像板上釘釘，穩妥了。

　　可是在這一刻裡，我卻想自己推翻這個傳說，因為我感到了厭煩。

　　厭煩程秉昊滿臉委屈、厭煩程秉昊不肯說實話、厭煩程秉昊……打算離開。

　　面對著他的沉默，胸口不知為何發痛，那是一股不同於上回的窒息感，這讓我沒有耐心，再也沒有了。

　　「……既然要走，那就把該做的表單做完再走，辭呈寫好了就放我桌上。」

　　「組長。」當我握住會議室的門把時，程秉昊開口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你討厭我嗎？」

　　不是可憐兮兮的語氣，也不是討好求拍拍的反問，反而像是帶著許多絕望，然後混著一點點的希望。

　　我驚愕地回頭，不明白他為何這樣想：「我幾時說過討厭你？」

　　「組長沒說，但你在捷運站甩開了我的手。」

　　「……就這樣？」

　　「嗯，就這樣。」程秉昊點點頭。

　　望著他一臉肯定，我突然笑了出來，一聲接一聲，最後甚至得摀著嘴才不至於笑得太誇張。

　　程秉昊的臉皺成囧字，看著我兀自大笑，張嘴想叫我別笑、伸手想拍我的背，卻兩樣都沒真的做，只是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又杵在那裡發呆。

　　「Sorry，我不知道原來那樣你會誤會。」我停住笑聲，但收不住嘴角上的弧度，「我只是認為你被我握住了手可能會覺得尷尬，加上出站的閘門就在前面，我們也不可能同時過去，所以這才鬆開的，並不是『甩開』了你的手。」

　　「耶，真的假的？」

　　「不然騙你有好處嗎？」

　　「……」

　　程秉昊同樣是沉默以對，但剛剛那股一直壓著我的厭煩卻莫名地消失了。

　　我看著在眼前的他，一張臉脹得通紅，看來是對於誤會我的這件事感到無比羞愧。






　　後來我們出了會議室，我回去處理我的企劃案，而程秉昊也照樣key他的表單。只是相安無事了兩天後，我的螢幕又遭到了所有人的刷屏。

　　「幹得好啊老蘇！你那天把二愣子叫進去會議室時，我真的擔心得都快閃尿了！幸好二愣子沒有不幹，恭喜恭喜，你的狗糧還能派上用場！」

　　「感謝蘇組長讓天氣放晴，愛你唷，啾咪！」

　　「小助理表現不錯，考不考慮讓他轉正職？」

　　「謝組長不殺之恩，我替小昊感到由衷的感激！您果然是我們公司裡最棒的主管、最好的組長，能跟著您絕對是我上輩子有燒香、這輩子有拜拜……」

　　所以我從惡婆婆轉職成救世主了？

　　但，小昊？




　　「……小楊，看來只讓你負責想YB企劃案的大綱，這簡單得有點埋沒了你的工作能力。這樣吧，從今天開始，WR專案的執行就交給你了，記得下班前要跟曉娟交接完畢。」



　　訊息才剛發出去，辦公室的角落就傳來了一聲狂吼，貫徹雲霄。

　　「不要啊──！組長，為什麼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