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一日。

  她從酒窖裡出來後進了屋,瞧見桌上那把青草時,面色刷地白了。

  斷腸草。

  她想也沒想就提步衝進了胡帷驍屋裡,一揮手便毫不留情地翻掉整桌子的菜,也包括他筷子上夾著的幾根斷腸草。

  ……早知道就不該好心,讓他被毒死才省得囉嗦。

  「想什麼了?這麼入神。」

  胡帷驍的話提醒了傅月尋的神志,她回過眼眸,瞧見手裡的傷已被包紮完善。

  「想你何時離開。」她說。

  他挑起一邊的眉,要笑不笑。「胡說。」

  「你又知道了?」

  「嗯,我就是知道。」又彎了彎唇,眼底明亮。

  就辯不過他。

  嘆口氣,比了比門,「夜深了,闖王,您還是請回吧。」

  「傅月尋。」

  「若闖王有事想同月尋說,明日請早。」她板著臉,不留一絲餘地。

  「傅月尋。」

  「時間晚了,闖王……」

  「傅月尋。」

  「闖王你──」

  「月尋。」

  「胡帷驍!你到底有完沒完?」她忍不住吼出聲。

  堂堂七呎英雄好漢,做啥學那些牙牙學語的孩子似死命地喊她?又吵又惱人!

  「啊啊,妳終於喊了。」他低低笑了起來,「妳可拿得真硬哪,容不得半點妥協是嗎?月尋。」

  被逼得不得了,也管不上他就坐在自個兒床沿側。傅月尋氣忡忡地掀被半直起身指著他,「胡帷驍,你給我放尊重些!這是我的屋子,我要你立刻就出去!」

  他慢騰騰地收起笑,指節撫了撫嘴唇,脫口:「若我就是不想出去呢?」

  「下流!」

  她氣極了,拿起枕下的刀就壓過去。

  當匕首架在胡帷驍脖子上時,她冷著聲,「我再問你最後一次,出去,還是不出去?」

  最後她並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胡帷驍不語,只是靜靜地抬起手,握住傅月尋持刀的右手摸了一把。

  「你──」

  「總算,不冷了。」他微微笑像鬆了口氣,眼底的溫度直探她的心。

  她怔神,困難地別開臉,不想多瞧一眼。

  連這,他竟也知道……

  過往纏身,無依無從,每每醒來除了滿額冷汗之外,就是周身發寒,那股淒冷就像是從她自個兒心底發出的一般。所以她深夜不得眠,需要常住漆黑,才能就此掩飾所有的脆弱。

  但為什麼,她能瞞住任何人偏偏就是騙不過他?

  眨眼被洞穿的心慌纏住她,讓她來不及發現,胡帷驍的眼神,變了。






  他一直喜歡惹怒她。

  想多瞧瞧,總是冰冷、慵懶,無所謂的她,會因為自個兒有怎樣的變化,他喜愛「冷殘」酒裡的冷冽,卻不樂意見到那張面容上總是這般心思。

  太過寂涼了,寂涼得……讓他心底不舒服。

  靜靜凝視著傅月尋,那總是冰鑄似的淡漠在此時像是開了道口子,裂出裡頭暗紅色翻攪的傷,蒼白面色上忘了遮掩的脆弱讓他的殺意與憐惜霎時盈滿雙眼。

  非常,該死。

  那個傷了她的人,非常該死!

  不僅是身子、心,連魂魄都遍體鱗傷的傅月尋……卻很美。

  如同枯敗的一朵殘花,靜靜立在山崖上傲視天地,綻放著最後的芳華;美得那樣堅韌、狂妄,透著魂魄芳香。

  他的視線鎖著她側過臉後的頸線,握刀的手滿是細小傷紋,平日裡挽著的髮絲披散身後,圈著素白單衣裡的不算纖細身板,靠得,很近。

  「月尋……」他輕輕出聲,低了低頭往她頸側靠。

  「你……」

  緊緊貼在頸窩處的人兒深嗅了口氣,微微低嘆著。

  傅月尋才想聽清楚他說什麼,便猛然感到腰間一緊,右手讓人握牢,整個人遂往身後倒去。

  匕首還架在胡帷驍的脖子上,可如今被箝制的卻成了她。

  他牢牢壓著她,甚至背在她身後的手還收緊幾分讓傅月尋更貼近些,兩人之間幾乎毫無縫隙。

  「怕嗎?」他望著那雙又復水般平淡的眼眸,摩梭著她的臉,「會怕我嗎?」他突然希望她有些情緒。

  別像現在一樣,睜著視萬般如無物的淡漠看他。

  像是,她永遠都不能屬於他。

  「那你怕嗎?」她轉了轉眼神,手往前抵了抵讓刀鋒貼上他。「會怕死嗎?」

  很緩慢的,他勾了唇角,低下頭去。「不怕……我比較怕,妳拒絕我。」

  輕輕地吻在她的面頰。

  帶著一抹血花,落在她白色的單衣上。

  她瞅著胡帷驍臉上的笑和頸子上滲血的傷,不能理解地皺緊眉。「你瘋了嗎?當真想死在我手裡了……」

  「不,我沒瘋。」胡帷驍仍是掛著笑,「我只是想靠近妳,月尋,妳……很香……」

  濃烈的酒香,從她破碎的靈魂裡溢出來,直直勾著他的心魂往裡頭墜落。

  現在他明白了。

  為什麼普天之下無人能釀得出「冷殘」這樣淒美的酒品。因為他們都沒有傅月尋的心,一絲一毫都及不上,這個連心底都盛滿了酒的女子。

  他吻在她乾澀而蒼白的唇上。

  細細慢慢的吮著,宛似她珍貴如嬌花,一點一點的,吻紅了那雙薄唇。

  而艷麗的紅色也在她的衣襟口開滿了朵朵血華。

  她低了低視線看著匕首劃出的口子,「胡帷驍。」

  「嗯?」

  「我不會為你釀酒的。」她說,「我只為自個兒釀酒。即便如此,你也還是堅持要我麼?」

  「當然。」

  「不後悔?」

  「後悔什麼?」他認真地問,讓她覺得有些好笑。

  是哪,胡帷驍能後悔什麼?清白,還是名節?他自個兒的罵名可擔得不比她少。那,她呢?

  她呢?

  她還有什麼能失去的嗎?

  靜靜凝視著那雙眼褚,很複雜,卻讓她覺得能夠安心。

  總不會是那樣單純的,單純到只裝滿對她的厭惡……至少他貪著她,每一寸都貪,那雙豹子似的眼瞳裡滿滿都是毫不遮掩的執念。

  望了一眼包紮完善的掌心,傅月尋有了動搖。

  「……沒有我的心,你也無謂麼?」

  傅月尋輕輕拋出一句,望著他的同時鬆了手,將匕首落在床側。

  閉上那雙眼,等著。

  「……妳就這般想我?」

  「什……」

  她睜開眼,瞧見他眼底一絲的愕然和失望。

  「傅月尋,妳真的好狠。」他緊緊鎖著她,嘴角逸出抹苦笑,隨即冷淡地翻身而下。「我不會再碰妳了。」

  緩緩坐起身,依舊神色平淡。「我會牢記這句話的,也請闖王記得。」她看著那道背著的影子出口。

  他的誓言旦旦,是該鬆口氣,可不知為何,她卻覺自心底湧起一點,苦澀。

  「您請回吧,我想更衣。」

  夜裡沉靜,不再出聲的傅月尋只聽見了自個兒有些紊亂的呼吸聲,沒有旁人,像是這屋裡別無二者、像是那道頎長背影並不存在。

  像是方才那般被捧在掌心裡的對待,都只是一場,她的誑念。

  「傅月尋。」

  來不及應話,再抬眼時又對上那雙眸光咄咄的眼珠子。手裡一股冰涼,他將床沿上的匕首拾起擱進了她的掌心。

  「還有事?」

  「有。」他彎彎唇,瞇緊眼瞳,發出豹子般的氣息。「我要妳等我。」

  「等?」

  「對,等我。等我擄走妳,」探手抬起她的下巴,在額上印了一吻。「讓妳心甘情願,成為『我的』。」

  沒有時間抗拒,胡帷驍便已退開,門板眨眼咿呀兩聲,像是代替無聲的離去。

  他的?胡帷驍的?

  摸了摸額,她啞聲失笑。

  太荒謬了。

  她怎會成為他的呢?傅月尋,是屬於自個兒的。

  她一直笑著,笑著倒回床側,笑著忘了更衣,也笑著沉入黑夜,安逸而無夢的黑夜。






  等她意識過來時,胡帷驍已經離開竹樓半月有餘了。

  失神的瞬間,她讓銳利的花刺扎了手,鮮紅血珠落進正準備封罈的酒液裡,透出抹微紅。

  胡帷驍他……去哪兒了?

  有時他也會離開,可從未這麼久都沒消息……

  多瞧了一眼酒罈,反手便倒了乾淨。

  「浪費了這幾株花材。」她低語,不知說給誰聽。

  路過茅草屋時,她禁不住多看兩眼。

  但也僅只於此。

  挽起袖子,她走回山裡撿拾些細枯斷枝,採些尋常野山菜,過著同往日沒兩樣的生活。

  偶爾,很偶爾,走過果樹下時,看見樹梢上鮮脆的野果時她會微微恍神,猜測著那人是怎樣爬上了樹摘下那些果子、再偷偷擱上她的竹桌……

  背過身,那因風而揚起的黑色紗袍中,像是帶了股落霞般的淺淺惆悵。









  那日午後,傅月尋打了水洗了些衣衫,披掛的黑裳裡夾著幾件素白單衣,暗褐的領處扎進她的眼裡。

  也扎進了一道人影。

  背著日光,岸偉威挺,帶著抹他倆初見時,那有些不懷好意的邪氣笑容,和滿身的血跡。

  她什麼也不及多想,等清醒了神志,胡帷驍已經倒進她懷裡了。

  「傅月尋。」

  「你……讓仇家暗算了?」哽了半天,她只說得出這句話。

  心底像揉亂的麻繩捲,千般萬緒挑不出頭,像是有些乍喜,又有些怨懟,還有細細麻刺戳上手似的,疼痛。

  「呵,」他低笑,咳了口血。「這麼久不見,就這一句?」

  「不、不然我該說什麼了?」慌了神,只能就著手裡單衣替他抹去嘴角溢出的血。

  「想我麼?」他突然問。

  她獃住了。

  他抬起手摸了她的臉,粗糙的指腹摩娑著,讓他湧起很淡很淡的笑,「可我,很想妳,月尋……」

  再也無聲。

  連脈搏都微弱得幾近於無。





  她就這樣望著懷裡沒有多少生氣的胡帷驍,神情忡怔而緩慢,等了不知多久,狂暴的怒氣不打一處來,所有如水般寂靜的情緒突然洶湧地翻攪。

  隨隨便便把他丟下,拉起裙襬匆匆往後山去,拔了幾株草又怒意衝衝地回來,極盡粗魯地扳開胡帷驍的嘴將藥草通通塞進去,又抓著他的下顎裝模作樣地咀嚼幾下,灌進大量酒水後,就丟在地上等夜涼。

  過了好幾刻,傅月尋才又走回院子裡死死盯著那人發傻。

  不自覺地攢緊了左手裡的東西,感到滿心憤怒。

  要極度忍著,她才沒把這株草也塞進他嘴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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