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總是不太好過。

  顧子睦的出現就像眼底的一粒沙那般不容忽視,我竭盡全力去避開他,但還是會在傅月尋的屋子裡碰到。曾經以為很大的屋子,現在卻小得讓我處處受到他的制肘。

  幾次我遇了他便扭頭就走,狠著心腸故意裝作沒看見他眼底的失落。

  這樣我才管得住自己,別傻傻地往漩渦裡衝去,等最後摔得萬劫不復了又悔不當初。

  破碎的感覺一次就夠了,真的,我不想再來一次。

  不要給自己希望,就不會有期望,沒有期望,也才不會有絕望。

  我只好每天都跟慾望拔河,贏了就可以不在乎,輸了就只得多在背底裡多瞧他幾眼,隨著日子過去,我輸的機率開始大了很多,真想打自己幾巴掌,才不要這麼花癡。

  七天過去,我再也沒贏過。

  或許是因為我知道,他終究會走,只要過完臘月,他就會離開傅月尋的屋子回到顧府,那時他就不在我的眼前了。

  所以我才沒贏過吧?

  我很淡地彎彎嘴角,嘲笑自己的口是心非。

  但過完整個臘月,顧子睦卻沒走。

  他派了小六回去,然後就一直住在屋子裡。

  悶了兩天,實在熬不住我只好去找傅月尋。

  「師傅,他為何還不走?」我哀怨地。

  傅月尋噙著淺笑,「腳長在他身上,妳來問我不覺可笑?還是妳想我去問他?」

  「別別別!師傅您千萬別去!」我猛搖著手,對上傅月尋明瞭的眼神時,我像給自己挖了坑跳似的窘迫。

  她彎彎嘴角,「夫妻間有什麼是不能說破的,非得鬧得這般僵?」

  「師傅……」我拉長了音,覺得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您既待他像親弟弟般,那您一定比我清楚他和蘇慕青之間有多少羈絆吧?我曾傻傻以為,我闖得過這些蛛絲,可最後纏了一身,只證明了荷花終究掙不過牡丹罷了。」

  她抿了口茶,「妳是用野荷的眼光,還是牡丹的眼光?抑或是,摘花人的眼光?」

  「嘎?」我努努嘴,「當然是摘花人的眼光啊。」

  「汝非魚,焉知魚之樂。」

  「師傅,您還真不愧是世外高人,講話都這樣玄的……」我嘀咕幾句,還是接著應了。「汝非吾,焉知吾之不知汝之不知魚之樂。」

  她睞我一眼,像是責備我的頂嘴。

  「有這個心思詭辯,怎沒那個心思去問清楚摘花人的真意?」她噹我。

  「眼見為實,耳聽為真啊,師傅。」我癟著嘴。

  到底傅月尋是站哪邊的啊?

  還以為她收留我時就清楚了我發生過什麼事情,阿富也來過和她說話,如果一切都明白,又幹嘛要我去問顧子睦的解釋?他那就不是詭辯喔……

  她挑挑眉,投了輕飄飄的一眼過來。「那妳聽他說了麼?」

  真是正中紅心。

  「沒。」我摸摸鼻子,認了。

  傅月尋聞言就露出一副「我早知道」的表情,起身走去架上拿了一小罈子酒給我,就把我推了出門。

  「那就去聽聽啊,悶在心底做啥?」

  「師傅,可我不想聽……」我卡在門上裝死。

  「不想聽也得聽。」她難得口氣沉硬。「沒聽明白了,妳就別回來。」

  「師傅!」

  最後門在我眼前砰地關上,我抱著酒罈子站在門口完全不知所措。

  我該去聽他說嗎?聽完他一直想跟我解釋的事情嗎?

  但我真的很沒有勇氣去聽見他告訴我,其實他根本就沒喜歡過我,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自以為是,才會去奢求他本來就不屬於我的愛情……

  好為難。

  「寧香?」

  ……不是吧?有沒有這麼準啊?

  算了算了,既遇之則問之,反正傅月尋都給我酒了,想必是要讓我套話比較方便對吧?可我低頭一看,上頭標示的酒名真是讓我欲哭無淚了。

  「妳哪兒不舒服嗎?」

  顧子睦立在我身後,問得戰戰兢兢,像是怕我會轉個身就逃跑一樣。

  「我沒事。」我淡淡回他,「師傅說她累了,你找她有事嗎?」

  他搖搖頭。

  我等了一會兒才聽見他支支吾吾的回答:「我不是找月姨,我只是想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見到妳。」

  我淺愣了一下,沒預料到他會這樣說。

  抬頭看著他,我彎了彎嘴角。「那好,我也正想找你。有時間嗎?同我喝杯酒吧。」

  顧子睦頓時顯得有些受寵若驚,他點了點頭,自然地接過我手上的酒罈。

  像是這些日子養出來的習慣。

  我跟在他身後一路走著,看著酒罈在他手裡時,想起他來此後一開始的畫面。




  大概是第三天的事。

  我到了酒窖裡確認釀的曇花酒熟成程度,眼看能喝了就覺得瓶子大罈了點想要分裝,但放在酒窖裡做事麻煩,沒多想我就準備彎下身自己扛起來。

  幾乎一動傷口就痛了,我強忍著不適走出酒窖,迎面遇上了顧子睦。

  那時他還有些跟我嘔氣,畢竟我表現得那麼決絕,他一個大男人低聲下氣拜託我聽他解釋,偏偏我咬得硬理都不理,他自然也不是很想給我好臉色。

  路過他時,他冷眼瞧著看。

  是直到傷口狠狠抽痛一下讓我拐了步子,他才皺著眉扶住我。

  「小心點。」他說。

  「不用你說。」我板著臉答。

  可能真的拉到了,所以一陣陣抽著痛時,我的腳步根本維持不住平衡,沒五步後又差點摔在地上。

  顧子睦還是早一步地接住我也接住罈子,像是從剛才就跟在我身後,小心翼翼地注意著我一樣。

  從他懷裡爬出來時,我收到他眼底的關懷,心臟淺淺揪了一下。

  他扶正我,看我壓著肚子就不解地皺眉,想問問題卻憋了起來,只是扛起酒罈問我要拿去哪裡。

  我說完後,他跟我說了:「我來吧,瞧妳臉色白的,怎麼還是一樣愛逞能?」

  他一直碎碎唸著,當成我沒有在聽吐槽得很開心。

  我不自覺地笑了笑,就隨他去了。

  可隔天之後,他卻再也沒讓我做過一件得使力半天的工作,對上傅月尋給我的微笑,看來這姊弟倆想必偷偷溝通過了。我擰擰眉,不知道顧子睦到底清不清楚捅我刀的人是誰,還是只知道了我受傷而已?

  不過就算知道了那又如何?美女做錯事被原諒的機率可比普通女人高得多了。

  我在他背後瞧著他親力親為,說不感動當然是騙人的。

  他可是堂堂顧家二少,含著銀湯匙出世的闊少爺,自小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現在願意為了我紆尊降貴做這些粗活,反而像是他另一種的補償與體貼。

  或許傅月尋說得對。

  既然都要死,何不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次死透了就還有重生的機會,總比我現在牽腸掛肚,甚至日後永遠對他放不下心的好吧?

  深呼吸了口氣,推開竹樓門,我們回到了那個房間。

  一個過去,與未來的交叉點上。


※                ※                ※


  進了屋裡,像是有些陌生和熟悉。

  顯得百感交集,讓我不想多看,在桌邊坐下後,我看著跟進門的顧子睦猶站在門邊發傻。

  「怎麼了?」我問。「這屋裡不是住你嗎?」

  他搖搖頭,告訴我他現在沒住這間房,我問了他原因,但他不肯說。

  跟著坐下後,我拿過酒罈子開封,替他斟了一杯。

  霎時的花香撲鼻,混著濃烈酒氣充斥在屋裡,隔出另一個世界。

  他起杯嗅了嗅,「這酒很香。」

  我沒說話只是笑了笑,也給自己斟上一杯。

  顧子睦一口飲盡,直呼這酒的不可思議,入口微辛,淡淡花氣繞喉繼而狂烈,像有朵花苞在嘴裡盛開,收進了花魂,餘香久久不散。

  「這是月姨新釀的酒?」他顯得驚艷,「真是妙不可哉。妳可知道酒名?」

  我彎著唇笑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看著他又不像在看他。

  「這是『浮生夢』,是我親手釀的。」

  他愣了愣,直覺唸了句:「應記浮生若夢……」

  我微怔,嚐到嘴裡一點苦味。「你還記得。」

  顧子睦的神情鬱鬱,喃著。「正偎翠倚紅,應記浮生若夢;若一朝情冷,願君隨緣珍重。」他瞅著我,「我怎能不記得?當小娟告訴我實情時,我幾乎翻遍了府裡。」

  應是絕情的顧子睦,說他翻遍了整個府邸……可是為了找我?

  我淡淡笑了,一定又是想太多。

  我摸著杯沿,想起當時。

  在寫完給大伯的信後,我望著屋裡良久,看著空白的宣紙,我不確定是否該留書給顧子睦。

  他會看嗎?他還會在乎我人去哪了嗎?

  縱使苦澀、難堪,我還是禁不住自己微薄的希冀,留下這四句話給他。

  我們之間算是過去了,情冷心凍。終是愛慕過一場,我還是希望他可以好好保重自己,誰知道,現在卻成了這樣。

  回首前塵往事,嘴裡的苦味像重了一分,我端起整杯酒飲盡,想沖掉那些酸苦。

  「君子有成人之美,我雖是個女質之輩卻也懂得這個道理。」我望著他,「顧子睦,你不該記得。」

  不該記著我的話,更不該讓我聽見你還記得。

  他回視著我,幾欲開口卻啞聲無言。擰著眉透出煩悶,他拿起「浮生夢」連灌了三大杯。

  我嘆口氣,把酒罈拿回來。

  「『浮生夢』是烈酒,你不應這麼喝。」我擰眉,改斟了杯茶給他。

  「這酒,妳用了何種花材?」

  我一頓,「曇花。」

  「曇花一現?」他怔怔然地,「又為何佐以烈酒釀製?」

  我閉了閉眼,扶著額有著猶豫。

  他就一定要問到底嗎?

  但顧子睦不肯放過我,他又乾了一杯,搖著空杯,目光灼灼地看我。

  「『月下美人』佐以野荷,所以似妳;『艷丹』佐以牡丹,所以似慕青。那這『浮生夢』佐以曇花……可是因為我?」

  我被他看得乾渴,只覺心虛得很,反而把茶喝掉了。

  躲著他視線時,我說:「顧子睦你醉了。歇歇吧,我去替你拿些醒酒茶來。」

  他反手拉住我,站起身靠了過來。「我還很清醒。寧香,告訴我,這酒是不是、妳為我而釀的?」

  我被逼著對上他的眼光,酒氣朦朧,暈染著那點眉間深鎖的期待。他是那樣一直看著我不讓我逃避,直勾勾地,想探進我心底挖出所有祕密。

  「……是,你想得沒錯,『浮生夢』是以你為樣。」我哽著。

  「為什麼?」他問,眼底並無歡意。

  「因為、因為……」我得咬著唇,才能不脆弱地哭出來。「你就似曇花,只會在我的人生裡一現。」

  擰著眉,他不解地,「妳怎會這般想?」

  我再也受不了他逼供似的靠近與凝視。

  掙開了他的束縛,我退了好幾步遠望著他,淚眼迷離。

  「因為你從不屬於我,你與蘇慕青之間彼此相許,是我……礙了你們的路!放過我吧顧子睦,別再問了、我求你別再問了……」

  他一個箭步上前,居然抱緊了我。

  「是我的錯、妳怨我恨我都無所謂,但我只求妳聽我解釋……」

  「你還想同我解釋什麼?」我閉著眼掉淚,「你只明白我身上帶傷,但你可知道這傷是蘇慕青給我的?要不是阿富哥及時趕到,我早就死了。你和蘇慕青傷得我如此重,我已不堪負荷了……而你還想同我解釋什麼呢?是想替蘇慕青辯白嗎?」

  我心灰意冷,等著他放開我。

  對上他震驚的表情時,我忍不住地笑。他果然不知情,每個人都瞞他瞞得這樣好……

  他終於鬆了手,任著我離開這間屋子,也離開他這樣一個絕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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