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夜裡,我會像瘋了一樣地哼歌。

  一首接一首,不應該出現在這年代的旋律都讓我哼著整夜整夜地唱,梁靜茹、劉若英、阿桑,全都是會掉眼淚的悲傷曲子,可唱最兇的卻還是王菲唱過的「傳奇」。

  或許我的這場故事也是一個傳奇,才會這樣荒誕又灑狗血得要死。

  初夏的夜裡,我又哼著「傳奇」熬夜,像是每哼一遍,就能多療慰一點我的思念。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厚重的花香四溢,霎時把我緊緊圍著。

  我逡巡著花叢,見到一朵白色的荷包像在慢慢舒展。

  夜裡開花的花?

  從含苞、秀株到盛放,碗口大花朵就在我的眼前完全攤了開,散發著強烈而兇猛卻沁人心脾的花香味,壓過了屋裡所有的花氣。

  「曇花、一現……」我捧著那朵花,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凝望著潔白的花朵,我摘了它,像是終於找到了最後的那股引子。

  我知道要用什麼花來釀顧子睦的酒了。

  再也沒有比曇花更適合顧子睦的花了,他是那麼短暫地出現在我的生命裡,卻留下霸主似的回憶,沒有花能贏得過這時的曇花,也不再有人能取代顧子睦在我心底的地位。


※                ※                ※


  我跟傅月尋說要釀曇花酒。

  「花開了麼?我植株兩載,還以為終生都不開了呢。」她輕飄飄看我一眼,「酒名?」

  幾乎想也沒想,「『浮生夢』。」

  噙著像是洞悉一切的微笑,她取過那朵枯萎的曇花闅了聞,花氣依盛,只是少了生命的靈秀。

  「釀這酒的手法要比尋常辛苦,妳擔得?」

  「多辛苦我也不在乎,請月姨教我吧。」

  她告訴我,她曾想過要釀曇花酒沒錯,只是這花在夜裡開,除了得配合著熬夜之外,所有例行工作都要改在晚上進行,不然用了枯萎的花朵釀酒,只會有殆死的苦味而沒有花香。

  所幸曇花的香氣夠霸道,所以可以不用曬乾和碾壓。

  首先要在盛開時快速取下放置水中潔淨,為保生命延長,剝花瓣的動作則需在水裡完成,之後移到乾淨的少量泉水和大量酒裡搓揉擰汁,讓三者能充分混合再將花瓣取出瀝淨後封罈,而重複動作一樣需要五次以上。

  曇花開花的時間只有兩個時辰也就是四個小時出頭,如果我不能在這時間內做完所有步驟,曇花酒就絕對釀不成了。

  花期只有二十來天,錯過這一批曇花,就要再等過一輪。

  於是我開始日夜顛倒。

  我守著曇花株,等夜裡的綻放,然後忍著傷口的疼痛一步驟一步驟的進行,就這樣熬了好幾天,我製出了自己的第一罈酒。

  拿給傅月尋時,她要我把曇花瓣都拿出來給她過目。只有一眼,她就揭開了封口把酒倒掉。

  「月姨?」我不明所以,看著那些酒液好心疼。

  「見到花瓣嗎?」她凜烈地說,「妳的力道太過,花汁溶了妳的溫度會泛苦鹹,這酒根本不成樣,無須浪費時間等熟成。」

  我應了,接著練了二十天的搓花瓣。

  等力道穩定,曇花花期一過,我便端出新的酒甕和曇花瓣給傅月尋過目。

  還是被倒掉了,這次的缺點是我和酒的手法不對,比例沒抓到。

  所以我接著學了二十天的調酒。

  第三次釀酒,我嘆了好大一口氣才敢把酒甕交出去。

  這次連掀開都沒有,傅月尋讓我自己拿出去丟掉。她說看花瓣形狀就知道我太心急,曇花並沒有完全盛開我就給摘了,這樣非但香氣不足,還會讓酒有澀味。

  歲月在挫折和學習中過去,等我端出第四個酒甕時,已經三個半月過去。

  這時間我已經灰復了大半的體力,只是傷口真的太深,所以大動作拉扯時會有一點的不適。

  曇花只有初夏到深秋會開花,眨眼間,我也只剩一個月能釀酒了。

  傅月尋沒有倒掉第四罈,她讓我打開來喝一口。

  我端起杯子在鼻前嗅了嗅,曇花的香氣普普,抿嘴淺嚐,入口的酒液微烈但餘韻鎖喉,漸漸暈開的,像是曇花盛開時的香味。

  「嚐到了嗎?」她帶著淺笑問我。

  我點點頭,情緒有點激動。「這真是我釀的嗎?」

  她頷首,站起身子替我重新將酒封上。「放在酒窖裡熟成過一陣子,酒氣會改得純厚而不再辛辣,屆時便算大功告成。恭喜妳岳寧香,妳的『浮生夢』,有基礎了。」

  我泛著眼淚彎腰道謝她的指導,她只是略帶寵溺地擺擺手,讓我別這麼大動作。

  而後她破了先例,收我為第一個入門弟子。

  月色下她乘涼小酌時,端著酒杯看著裡頭的倒影,有些感慨地告訴我,她的釀酒功夫一半是師承父親傅海,可另一半是她自己悟出來的。手法可以靠毅力靠決心去學,但有樣東西如果缺了,就永遠都學不會。

  我問她那是什麼。

  她只給了我兩個字,傷痕。

  我想我懂,也明白我成為她弟子的資格何在。

  沒有傷的人釀不出醉人的酒,只有懂得痛苦的人才會知道真正的救贖應該是什麼樣子。

  酒應該是個泡泡,醉了就可以暫時居住在泡泡裡,那裡頭沒有傷害,所以能盡情享受短暫的救贖,直到醒來。

  我靜靜凝望著月亮和傅月尋,喝了一杯又一杯,盼望著泡泡可以收留我一夜。







  那之後,我每日都埋首於釀製曇花酒。

  只有首罈是純曇花,之後傅月尋開了酒方給我,添了一些我不清楚的香料進去後,花香似乎停留得更加強烈。

  有工作還是比較好,我默默想著。

  忙碌的話,我就不會太常想念顧子睦,沒有受到思念刀割般的凌遲,就能活著熬過每一天。

  平淡回憶著這一切時,應該是怨是恨是後悔,不知該說自己傻,還是該罵顧子睦閒來的招惹。

  如果真的癡情,就不應該對我那麼好吧?好到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好到我傻得以為能真是他的妻子……

  怨懟嗎?可能有一些,我怨他在牢裡給我的在乎,讓我沒能全身而退。

  憤恨嗎?也可能有一點,我氣他明明就還愛著蘇慕青,卻給了我希望往深淵裡頭跳。

  可後悔嗎?卻似乎沒有。

  那麼真切地去愛一個人,能得到那人一點點的回應就樂得像要飛上天的感覺,掏心掏肺地去付出、去喜歡,這是頭一次。

  很痛,卻很滿足。

  用盡靈魂去追逐過的一場愛情,我想這平淡的一生也就夠了。

  傷痛會慢慢淡去,而回憶經過時光的沉澱會變得更美好。我會記得顧子睦給過我的,並不再計較自己付出了多少。

  我等著「浮生夢」熟成,等著留下我這生最大的紀念。

  只是等到的同時,我也才發現自己還是太嫩了。

  謊言就是糖衣,說得久了總可能信以為真,可最終,糖衣會破會溶解,繼而露出底下的真實。


※                ※                ※


  入秋以來我就一直有些恍神。

  原來一年已經過去了嗎?我嫁入顧府的歲月,似乎很短,又像是很漫長。我總忍不住望著秋風回想和顧子睦的一切。

  針鋒相對的開始,嬌柔造作的演戲,像沁糖的曖昧和保護,弄假成真的婚約,苦澀和酸楚的結尾……果然是場夢吧?是場浮生夢沒有錯。

  所以我才一直不斷地隱隱害怕,怕哪天我會醒來,發現自己根本沒死過、自己根本還是沈湘,我沒認識過顧子睦也沒愛過他,一切都是夢,只是太過逼真的一場夢而已。

  現在應該只是提早醒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也好,癡迷是不對的,提早醒來才不會更痛苦更難過。

  我就這樣說服著自己,直到隆冬的那一天為止。







  我摔落了一罈酒。

  「浮生夢」的香氣洶湧,襯著挺拔的身影,侵佔著整個空間。

  不知道那是不是過度思念而產生的幻覺……我苦苦想著。

  「寧香……」

  幻覺會這樣逼真嗎?連聲音都像是有情緒似的,乍喜、微哽、低啞的,他喊著我名字的聲音,模糊了我的視線。

  「顧子睦……」我低喃著,如在夢中。

  是了,時值臘月,這是顧子睦會來此的日子沒錯。是我太輕忽了,我應該提前去阿富哥那兒避避才對。

  我也應該回過身拔腿就跑才對。

  可情感搶先了我的理智一步,思念像兩根釘子牢牢把我鎖在原地不讓我逃,緊緊望著顧子睦的一切時,是那樣貪婪又不懂饜足。

  他的步伐緩慢,走過來時有些蹣跚,等到了我的面前時,那張臉孔似乎和我記憶中的有些出入。

  留著半面的鬍子,神情憔悴,眼底充滿血絲,臉骨凹陷像是瘦了很多,整個人無精打采,一點都不像意氣風發的顧子睦。

  只有那抹眼神依舊。

  仍是驚繼而喜,最後是怒。

  他不發一語地箝著我的手腕拉我進到竹樓以前的屋內,把我扔進屋後就栓上門,目光怒沖沖地看我。

  「這些日子妳都在這兒?」他揚著聲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冷眼看著他。「不是給了你休書嗎?我上頭寫得不夠明?從此各自婚嫁,互不相問,你我既然已是陌路人,又何須過問我的去處。」

  「岳寧香,妳好大的膽子,我沒休妳妳竟敢休我!」他衝了過來一把抓住我,逼我直視他。「跟我回顧府去!」

  「顧子睦,」我掙了掙,「我是不會同你回去的,你若強逼,我便馬上咬舌自盡給你看。」

  「妳!」

  面對著他的怒氣時,我真的覺得很疲倦。

  為什麼得到了自由還不去找蘇慕青?他倆大可隱居關外不問世事,帶我回去做什麼?把我關在籠子裡面豢養,然後讓我接受蘇慕青這個妾嗎?

  那她又肯嗎?都已經敢對我痛下殺手了,她還有哪些事情不敢做的?

  「阿富哥都和我說過了。」我頓了頓,「沒了我這名義上的妻子,你便能大方迎娶蘇慕青,只是她乃待罪之身,為了顧府名譽著想,你們不妨先訂親隔個兩年再說吧。」

  「又是唐井富,」他咬牙切齒的,「他是同妳說了什麼,妳又同他說了什麼?為何我出了牢門回到顧府,等著我的就只有妳一封休書?」

  我深呼吸一口氣,才有力量接著說出違心話。

  「你忘了?咱倆的婚姻本就有名無實,當初你說要同我合演戲,不就是為了有日能休了我改娶蘇慕青嗎?現下你如願以償了,那就給我下堂的自由吧。」

  「怎是有名無實?」他擰著眉掐緊了力道一分,「我已認了妳是我的妻子!就在這竹樓、就在一年前的這張床上!」

  我咬緊了唇,忍著不隨他視線地看過去也不肯掉下眼淚。

  「岳寧香,妳忘了嗎?」他箝著我的肩膀,眼帶傷痛地凝視我。

  他的眼神是那樣難過和痛苦,彷彿收到我的休書不是一種解脫而是一道枷鎖,緊緊地勒在他的脖子上,讓他不敢相信,我居然會棄他遠去。

  他在指責我,用眼神指責我……憑什麼?我不才是那個被拋棄的人嗎!

  「我沒忘!」我用力掙開他的手,「忘的人一直是你!」

  我聲淚俱下地指控他,把所有悶在心底的話都爆了出來。

  「是你忘了我的存在、是你忘了銀簪子、是你忘了和我商量、是你忘了你曾在這屋裡同我說過的話!」我大吼著,和著滿臉的淚。「我沒忘,可你什麼都忘了、你
一見到蘇慕青就什麼都忘了!」

  「寧香……」他帶著歉意想拉住我。

  我狠狠揮開。

  「別碰我!你沒有資格碰我……」摀著嘴跌坐在椅子上,我背著他開口:「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知道是我待妳不好,要怨要罵我都絕不還手。可寧香,妳能聽我解釋麼?」

  「不能,」我冷冷開口,「你也不用。眼見為憑,沒有什麼能比得上我所看見的真實……我同蘇慕青,讓你選一百次你也選她,不是嗎?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多跟我說這些?」

  「寧香……」

  「出去。」

  「寧香……」

  「好,你不出去是吧?那我出去。」我霍地站起身,胡亂抹掉眼淚就繞過他要去開門。

  可他拉住了我,半敞的門外篩進冬陽,照亮了顧子睦的表情。

  欲言又止,沉痛,困窘、慚愧與憐惜。

  「那日妳在牢裡說的,可還記得?」

  「……我不記得。」否認著,甚至扭曲的。「那也只是一場戲,我是演給阿富哥看的。」

  他皺了眉頭一下,像是讓我的話刺傷。

  「我不信。」他搖頭,眼底都是堅定和信任。「興許妳騙得了世人,可妳騙不過我。」

  ……他不該露出這種眼神、不該讓我知道他在乎我,而且明白我。

  「是嗎?我只要能騙過我自己,那便夠了。」

  我試著扳開他的手,但他反手握得更牢了些。「告訴我真話,寧香,同我說真話。」

  「真話?」我瞅著他,冷淡的。「你禁得起嗎?」

  「我……」

  「顧子睦,放手吧,我已經什麼都輸不起了。」

  「寧香,妳要信我——」他急急地想再說什麼,而我打斷了他。

  「你我夫妻緣分已盡,這就是我的真話。」

  轉過身子扭頭就走時,我感到顧子睦的視線仍牢牢貼在我的後背。

  是你逼得我無從選擇。

  我沒有勇氣爭,所以我只能退讓。

  別再逼過來了,顧子睦,放過我吧,我求求你們,都放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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