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結被打開之後,我就不再那麼顧忌和阿富獨處。

  雖然有時候還是會收到他失神凝望著我的眼神,但癡狂的火焰已慢慢淡去,終究會只留下餘燼而已的。

  偶爾看著阿富在後花園裡寫大字,我也會搬著自己的文房四寶去湊熱鬧,偏偏還是被阿富調笑,說我像在寫蚯蚓文……真過分,我可是有進步的耶。

  可我喜歡這種輕鬆,態度自在的相處時光,很像在【沁閔居】學漢字的時候。

  一切都那樣平靜,唯有一點點的不對勁。

  我老覺得有人在看我。

  那不是普通的看,像帶著觀察、窺視,和幾不可察的仇恨在看我,也像是突然讓人拿針戳了一下的感覺,芒刺在背。

  我皺著眉有點介意,可我想這是小事,看著阿富老為了查案在熬夜苦思的,我也就不想給他多添麻煩,反正只是有人偷窺我而已,被看不會少塊皮肉就隨他去吧。

  我萬萬沒想到,我會就這樣一步錯,而步步錯了。






  那日我又在後花園裡寫字,今天只有我,沒有阿富。

  他有傳消息給我,說楚大人像是掌握了點證據想搭著名單一起上報,看可不可以一舉扳倒某個大貪官,所以他會留在縣衙裡叫我別等他吃飯。

  拿著墨條磨墨,今日不知練什麼字好,想寫首詩但我又好像只記得床前明月光然後低頭吃便當……真是才華沒有惡搞專門。

  最後我還是只寫了幾行字,熟到不能再熟的字。

  正偎翠倚紅,應記浮生若夢,若一朝情冷,願君隨緣珍重。

  看著這四行字時,我短短地笑了。

  想到當時拿出來安慰顧子睦時,還覺得有點唐突。畢竟「偎翠倚紅」這種事可是坐擁美人的形容,可現在想想又感到分外貼切。

  紅的應該是蘇慕青,而我是慘澹的綠吧。

  又或者我也是紅,悲傷痛苦,破碎的那種暗紅。

  兀自感傷著,毫無預警的頓時有股銳利刺了過來。

  有人在看我?

  不解地回過身去看,角落像閃過一道人影,快速得無從捉摸。

  所以真的不是我有被害妄想症吧?剛剛那抹影子好像是個女人……

  我苦思半天,只有一個不大好而且我不太想承認的結論。

  這屋裡的女人少得可憐,泰半都是軍人般的衙役看守,扣除我是女眷外,也就剩阿珠阿花這兩個僕人和病得出不了房門的蘇慕青。

  難道是蘇慕青?

  可她看我幹嘛?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是吧,她都不知道贏我多少回合了……

  我困擾著,又忍了兩天,這一次我再也不想忍了。

  幾乎視線感一出現我就開了口:「蘇姑娘,既來之則安之,亭外還落著雪,不妨進亭子躲躲吧。」

  短短安靜了幾秒,而後我聽見細慢的腳步聲。

  我回頭看過去,穿著白色衣衫梳著少女髮型的蘇慕青,頭上簪著銀珠簪身上披著黑斗篷,整個人清新明亮,膚白賽雪唇紅似花,不折不扣是個大美女。

  如果她不要眼帶憤恨的話,唯美度應該可以再提高十個百分點沒有問題。

  是說她這樣情場得意、面子勝利的天之驕女,到底還有什麼好悶在心底生氣的?日子好過的人就是愛這樣,自找麻煩。

  「姊姊。」她福了一福。

  「妳我年歲應當相差不遠,不妨直稱我倆名諱吧,蘇慕青。」

  「也是,岳寧香。」她微微笑,裝得什麼事都沒有一樣。

  其實我該喊鄒夫人,但我想起先前在顧府時她堅持要做少女打扮,不肯認了身份的事就喊不出口了。

  聽顧子睦說過,她在鄒府受過些苦的,搞不好這反應就是種癥結點,只是我沒那麼好心情還當張老師去安慰她給她拍拍就是,又不是什麼大聖人,我比較喜歡當小心眼的凡夫俗子。

  「在練字?」她微微笑,真是傾城。

  「嗯。」有眼睛不會看啊?不是偷窺好久了嗎?嘖。

  桌上放著的仍是那四行字,我每天都會寫上一遍當作開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錯覺,總感到蘇慕青的眼神正死死盯著這二十二個字。

  「這句子,是出自妳的手筆?」她問。

  唔,應該是某部國片的手筆,男主角還是梁朝偉呢。不過真正的典故來源我現在沒辦法估狗,只好繼續偷人家的梗。

  「一時有感,行不成文,還望妳別見笑。」

  我想我可能說錯話了,所以蘇慕青才會聽完後就臉色大變,還動手撕爛了那張宣紙。

  我呆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她怎麼會突然就發飆起來。

  「那個,蘇……」

  「妳對子睦是何居心?」她逼了過來,「妳是不是也愛慕他?」

  愛慕?

  我啞然失笑感到荒謬,論名義我也還是顧二少夫人,若是夫妻情深意重,實在也一點都不關她的事吧?

  可她似乎渾然不覺,冷著雙眼睛死死瞪著我,像跟我有深仇大恨。

  這一瞬間,我突然不知道能夠說什麼。

  明明就是贏了的人,卻露出輸家的表情,還來到我的面前和我叫囂。我當真這麼好欺負嗎?得了顧子睦還不夠,連我都要撕個粉碎才甘心?

  那又何需妳動手?畢竟我早已粉碎。

  「我戀慕不戀慕他,妳似乎管不著。」我平淡地說,靜靜凝視回去。

  「妳可知他心底有我?」她說,帶著無比驕傲。「妳是爭不過我的!」

  「我知道,可那又如何?我說了,這是我自個兒的事,妳管不著。」

  她咬咬牙,狠狠地道:「妳不要臉!」

  笑話,到底誰才不要臉?

  「我敬重妳是子睦的故人才以禮相待,還請妳自重,別壞了自己身份,鄒夫人。」

  我動了火氣就自然往裡頭添油,結果蘇慕青一聽見鄒夫人三個字便白了臉色,拼命地搖頭否認,到最後甚至是嘶聲尖叫著。

  「我不是鄒夫人!我不是!別跟我提鄒磻遠!他不是人、他該死、他該死!」她嚷著,神態很不對勁。「對,他已經死了,死得真好……但為什麼牽連我?為什麼!」

  「蘇慕青?」

  她表情呆滯,雙手用力絞握著,像陷入了回憶的漩渦裡,沒有自覺。

  「……蘇慕青?」

  我一邊喊著她的名字一邊靠了過去,想幫她取回自己的神智,直到她拿出一把匕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向我。

  我咳了一口鮮血。

  她推我一把的同時,我看見插進我肚子裡的刀子被抽了出來,帶出一道血湧。我壓著傷口忍住痛,步步往後退開。

  「疼嗎?岳寧香,」蘇慕青冷眼看著我,舉起刀子又朝我逼了過來。「這還只是一刀而已,我在鄒磻遠那兒挨的,可不只一刀。」

  「妳說什麼?他笞打妳?」

  「所有人都讓他騙了!包括我爹、包括子睦,他們全都讓他給騙了!」她大吼著揮舞那把匕首,翻開袖子露出一大片的手臂給我看,上頭密密麻麻都是鞭痕、牙洞的印子。「所有人都說他好,可他根本有病、他有病!」

  天啊,蘇慕青居然是受虐婦女?鄒磻遠這麼斯文結果卻是暴力份子?打她就算了還把她搞到有點神經病,真他喵的混蛋死得好!

  「蘇慕青,妳醒醒,鄒磻遠已經死了,他不會再傷妳了……妳快把刀放下吧。」我喊著她,感覺鮮血一直從指縫裡快速流失,我正在失去力氣。

  「對,他死了,可妳還活著。」她歪了歪頭,帶著淺笑地看我。「妳擋住我和子睦的路了。」

  「殺人償命,妳要是殺了我,也休想再和顧子睦一起了……妳不怕、嗎?」

  我以為搬出顧子睦她就會安份一點,誰知道她居然開始看環境,發現旁邊有口井時,表情幾乎跟發現寶藏沒有兩樣。

  千萬不要是我想的那樣,我不想被井底藏屍啊……

  但她衝了幾步路就牢牢抓住了我,我身受重傷使不出力道,就這樣被她拖走往井邊走,她邊走還邊說夢話。

  「妳應該不諳水性吧?那妳放心好了,這樣死不會痛的。妳說,等我從關外回來後,子睦會用幾人轎子來娶我過門?一定要比鄒磻遠那個畜牲多才行,妳說是不是?」

  我管妳要幾人的轎子……馬的,誰來救命啊……

  意識慢慢淡了,蘇慕青的瘋言瘋語也顯得飄忽,可她突然把我甩在地上,握著刀子跑了走開。

  「寧香、寧香!」

  「阿、阿富哥……」

  「快去請姚大夫!快去!」他朝後頭大喊,一陣腳步聲遠去後他攙起我,「撐著點,姚大夫很快就來了,寧香妳撐著點!」

  我點點頭,死命壓住傷口想幫忙止血。

  「蘇慕青,妳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我府裡傷人!來人啊,把她給我拿下!」我聽見阿富他冷著聲音下令。

  銳利的視線襲來,我努力睜著眼看見她扭曲的表情。

  「我知道你,唐井富!你愛她對麼?」

  阿富沒有回答,只是又下令:「愣著做啥!還不快把她給我拿下!」

  「為什麼……為什麼?岳寧香!妳憑什麼得到這麼多?憑什麼!命運怎可這般待我!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她瘋瘋癲癲地大吼大叫,指著天空大罵後又指著我狠瞪:「我不會讓妳稱心如意的、絕不!妳等著瞧吧岳寧香,子睦永遠不會多看妳一眼的、他是我的、是我的!」

  事情快如閃電又像是再一次的慢動作在我眼前播放,原本靠在井邊持刀的蘇慕青,她突然冷豔笑著扔了刀,轉過身就往井裡跳了。

  撲通的水聲大響,阿富叫了另一批官兵救她,整個場景亂得不得了,而我跌坐在一旁覺得越來越冷。

  我抬手看著自己滿掌鮮血,蜿蜒一地的紅花,有種麻木的痛。

  失去意識之前,我只記得蘇慕青最後的眼神。

  火紅的怨恨,就像血一樣。





















                  【第十八章】


  傅月尋一直是個奇妙的人,像是大千的智慧都深得如海一般沉在她的眉眼間。

  我讓姚大夫替我緊急處理好傷口之後,就請阿富把我送到她的屋子去,乍見我時,我渾身鮮血氣若游絲,她眉也沒皺一下遂開了門讓人把我抬進去。

  不是我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而是我覺得我要再和蘇慕青一起住才真的會把小命玩完。

  姚大夫的醫術和她常居深山的偏方,在三個日夜後才把我的意識拉回來。

  肚子上的一刀有點深,好像差沒兩吋就要戳爛腸胃了。

  姚大夫當然又臭罵了我一頓,我只是由著他罵,反正他也是醫者父母心,醫我醫出感情了嘮叨就難免,雖然我覺得他應該先去醫好蘇慕青再罵死她……但怎麼可以讓蘇慕青和我同待遇?所以我還是忍忍算了。

  倒是傅月尋越聽越嫌他吵,確定我的性命無礙後就起手趕人了。

  養傷的日子很平靜,傅月尋不多話,怕我一個人躺床上覺得難過,還把一些能移動的活都搬來我房間處理。像是剝花瓣兌汁、香料葉子的壓碾等,整個屋子滿滿都是材料香。

  住上一個月後,我湧起想在此長住的念頭。

  沒有這一刻能再更明白她的心情了,當我望著長髮覆面的她,想著她身後道不盡又難以捨去的過往時,我也想學她闢出一地的壁壘,收容我無處可去的心。

  我跟她提了久住的主意,她只是彎彎嘴角瞧我一眼,就隨便我了。

  那一眼像是體諒,體諒我這樣一個可憐人。

  能走動後,我頭一件事就是跟她學釀酒。

  釀酒沒我想得簡單。

  我想起以前自己釀梅酒只要一層梅一層冰糖,重覆堆疊後再灌酒存封的簡單動作,結果一拿到傅月尋眼前時那都成了偷工減料的手法。

  畢竟她是達人級的,處理得非常細又講究。

  材料又多是花花草草,水果酒只有符合時節才開得出一兩甕的存貨。

  以「月下美人」為例,是把含苞、盛開的各階段荷花清洗了再一瓣瓣剝下來曬乾,乾了會有淺香,但為了讓香氣釋放更多,所以還要用碾藥材的設備把荷花乾碾碎成末,佐以少量的酒浸泡到酒沾上荷花香後,就過篩掉這批花末換上新的一批,如此重複多達五次以上的酒才和多量的山泉和著最後的荷花末一起泡製,封瓶後則需要至少兩周的熟成,取酒時得過篩瀝出所有粉末,這才算大功告成。

  我是知道步驟,但手法卻一竅不通,像酒和水和在一起怎麼能還是酒的味道這個問題,就夠我想半天還沒有答案,加上我雖然能走,但大動作一點還是哼哼唉唉地喊痛,所以我只幫得上碾材料這一塊普通活而已,其他還是讓給專業的來吧。

  或許是為了釀酒,所以這竹樓的某個樓區是栽滿了很多花的花房。

  上一次來時是入冬後的蕭索,這一次我從春天看到了初夏,百花盛開,每一種繁華都讓傅月尋用另一種方式收納起來了,就像荷花酒,夏天的味道卻在冬日裡瀰漫著。

  閒著無事時,我會坐在最靠近花房的屋子裡看著那些花。最後我還改了房間換住在這裡,讓這些花陪我。

  漸漸的,我想著要釀一種酒。

  一種代表顧子睦的酒。

  我苦澀地彎彎嘴角,心底有著沉甸甸的痛。

  阿富後來還是給我傳了消息,投井的蘇慕青安然獲救只是情緒不穩得厲害,為了平復她,阿富還放了顧子睦來探望她,他們像說了些什麼,然後蘇慕青就好了,也
願意乖乖去到關外服刑。

  阿富問了我知不知道可能是說什麼。

  還可能說什麼?我莞爾一笑,反手交給阿富一封休書要他拿去給顧子睦。

  他不休我,那我就休了他。

  總是有人要當壞人,反正我早就是了,也不差這最後一次。拖著只會三個人都痛苦,我不想再折磨自己。

  如果什麼都留不住,那麼至少就讓我留住這場愛情的滋味吧。

  他們會怎樣過完相依的人生呢?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寧願相信我們前世有約,今生的愛情故事不會再改變,寧願用這一生等你發現,我一直在你身旁從未走遠……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只是這一眼,就賣掉了我的愛情嗎……

  低低哼著歌,我看著花,落著沒人知道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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