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我獃住,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

  「寧香,閒言閒語我聽得比妳多,妳入顧家門前有,妳入了顧家門後更多。顧子睦那個富家子根本就不珍惜妳,他眼裡就只有蘇泗貴那嬌滴滴的女兒而已。為了蘇慕青,他連殺頭的罪都不怕了妳沒瞧見嗎?既然如此,妳又何必為了他做到今日這種地步?」

  他的話像是狠狠戳在我的心上。

  他在提醒我顧子睦這是咎由自取,因為他選擇了蘇慕青所以才會有今天這種下場。他背叛了我這個妻子,我根本就不需要還包庇他……

  我也知道他辜負了我、傷害了我,可是這就能阻止我不在乎他嗎?

  阿富錯了。

  女人就是這麼笨到,愛了就是愛了,我已經沒辦法忽略顧子睦的存在了。

  如果今日注定只有一個人可以活,要我選一百次我都會選顧子睦。他和我不一樣,死對我來說並不可怕,反正成為岳寧香之前我就是自殺的冤魂,只不過是再死一次我怕什麼?

  岳寧香的這輩子已經很夠了,我得到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的親情、友情和愛情,甚至有忠誠和同情。我渴望了二十幾年的東西我都得到了,死亡,還有什麼好可怕的。

  「為了顧子睦,我心甘情願。」我笑著回答。

  「妳——」他用力甩了袖子,背過身不知道在想什麼。

  怎麼辦?

  我死咬著認罪的話,真能救到顧子睦嗎?

  為什麼巡撫不是別人偏偏要是阿富呢……他又為什麼還不肯對我死心?我已經是別人的老婆了啊,難道這還不夠嗎?

  我想起他剛剛掏出來的香包,當時沒想那麼多的回禮,現在卻沉重得像失手的定情物。

  我當初幹嘛管他那麼多,跑堂就一輩子跑堂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出狀元又何必拘泥功名?我錯就錯心軟和捨不得。

  他和狗子都是我的家人,我不希望看見他步上我的後塵,因為我已經受夠得棄夢想如糞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困在現實裡的那種無力感了!

  我恨那種感覺、我恨這種痛苦……

  窒息感像突然勒緊了我的脖子,沒有人明白的這種痛苦,轉瞬就像被迫壓進水裡逼得人不能呼吸,每吸進吐出一口氣,就離垂死更近一步。

  我發著抖地閉緊了眼睛想著顧子睦的臉和他的溫暖,纏著我的惡意浪潮才能緩慢退去。

  掙扎過後我分外疲倦。

  看著他偏執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很白癡的一句話。出來混,總有一天都要還的,大概是這種意思。

  所以我該還債了。

  「唐井富,是我負了你,若你想報復我就衝著我來吧,別遷怒顧子睦。」

  聽聞我的話後,阿富霍地轉過身來怒視著我,表情震驚又顯錯愕。他甚至一個箭步地上前抓住我的手腕,逼迫我直視他的眼睛。

  「岳寧香!我在妳眼裡當真那麼卑鄙嗎?」他咬牙切齒,「妳忘了自個兒曾說過什麼了嗎?要不我提醒妳吧,在【沁閔居】的小院裡,是妳親聲對我說過『還君明珠淚雙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妳這時想起了嗎?」

  我皺了皺眉,似乎是說過。「你誤會了,我是說過,但——」

  「我不在乎妳是他的妻子,我在乎的是妳!」他吼著打斷我,「那時是我無能配不上妳,可如今不同了,我已不再是那個跑堂的小伙子、我已經夠資格擁有妳了!」

  他的偏激讓我嚇到了。

  他就如此執著,連強搶民婦這種沒天良的事情都不在乎了嗎?

  我到底何德何能讓他這麼喜歡了……

  「你瘋了麼唐井富?你知道你自個兒在說什麼嗎?你現在是官、我是民,而且我是有夫之婦!方才你那昔話別再讓人聽見了!你太荒謬、太癲狂了!」我單手扶著額覺得頭痛得不得了,低頭一見他還拉著我,我想也沒想就企圖甩開。

  「岳寧香!」他發怒地大扯一把,把我拖到他面前去。

  「你放手。」我瞪著他。

  「我不放!」

  「唐井富,你放手!」我吼了回去。「你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變成這副模樣?你不是我認識的阿富哥了……你不是、你不是!」

  他沉默了。

  可目光炯炯私毫不肯放鬆,他兇猛地望著我,怒氣讓他的胸膛不斷起伏,額上爆著青筋像在忍耐著不對我動粗。

  最後他怒極反笑,冷著把我甩開。

  「岳寧香,我要妳住進府裡。」

  我愣了愣,「……你說什麼?」

  他冷哼著,「妳聽得很清楚,別讓我說第二遍。」

  「唐井富,你休想!」

  他這根本是威脅!居然脅迫我住進來?我住進來幹嘛?他一個高官我一個人婦,傳出去了是要害誰的名聲破碎?

  「是麼?」他笑了笑,眼底毫無歡意。「那妳大可回頭就走,只是我就難同妳擔保,顧子睦能不能活著出大牢了。」

  「你!」

  「我會給妳時間考慮,就一炷香。一炷香後我若是沒見妳回來,不只蘇慕青死,就連顧子睦都得給她陪葬。」

  我死咬著牙,「唐井富,你何必如此強求?你會毀了自個兒前程的你知道嗎!」

  阿富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陌生得像是我從未認識他。

  「我不在乎。只要妳在我身邊……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眼裡泛著清醒似的癡狂。


※                ※                ※


  我還是住進巡撫府了。

  唐井富逼得我無從選擇,我只能當夜衝著回去胡亂綑了包衣服就趕了回去。

  重新見著唐井富站在大門前恭候我的身影時,他正噙著冷笑立在門前,微欠著身擺著手歡迎我往裡頭走,我像是看到了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愛情讓人瘋狂,讓人執著,也讓人扭曲。

  我悲哀地想著,我是不是欠了很多,所以才投身來此還債的?那又有誰欠我了呢?他會還嗎?

  自我入住後,唐井富就派了兩個婢女給我,美其名是伺候,實際情況是監視我。他若出門去縣衙辦公了,這兩個阿珠阿花就會死死跟著我,寸步不離讓我不得安生。

  我根本不想去記她們的名字,我只想快點救出顧子睦、快點逃離唐井富。

  但他那種瘋狂的樣子卻沒再讓我瞧見過。

  從我入住後,他就恢復成【沁閔居】那種沉穩、安靜的讀書人樣子,看見我的時候雖沒從前多禮,可至少不會衝著我動手動腳。

  煩惱也不是辦法,他不動,我就休想動。

  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總是悶得緊,我又默默拿出針線練習我的針腳,繡著荷花時我會靜靜地想,其實我也在坐牢,只是
和顧子睦不同地方而已,如果留在這裡就能暫時保住他的性命,那麼應該很值得吧?

  隔兩天我收到了大伯的信,他不知怎麼神通廣大的,收買了送菜來的大嬸替他傳話。

  信裡內容很簡短,他告訴我家裡一切安好,讓我別擔心;還說唐井富之前大張旗鼓抓走顧子睦,但現在卻沒派一兵一卒蹲在顧府等著抓蘇慕青,這種異像讓他覺得事情不大對勁,要我多注意自己安全一些。

  我讓大嬸替我答覆我已收到了信,也請大伯萬事小心的消息之後,轉過身就把信紙撕碎丟進了糞坑裡毀屍滅跡。

  顧子祁的反應比我想像中好,我沒有很意外。

  他是個很好的商人,只是不夠奸詐而已,他會來信就表示大致上已經摸清事情始末,遍布的眼線也應該都把我和唐井富之間的糾葛查了個明白,畢竟那不是祕密。我本來還怕他會如世俗的眼光一般,指責我居然敢冒著浸豬籠的危險和唐井富通姦呢,現在知道他能體諒後,我寬心了不少。

  立在池邊時,我呼出口白霧。

  沒抓蘇慕青也好,這樣顧子睦才不會見了她就失心瘋搶著認罪。

  「姑娘,下雪了,請進屋裡吧。」阿珠說。

  我站著不想動,只是凝望著雪花落在掌心消融的樣子。

  「姑娘,請進屋吧,別為難我們。」阿花說。

  我冷冷看了她們一眼,「我說了,別喊我姑娘,我是顧府的二少夫人。」

  她們對看一眼,答得比我還堅決。「我倆恕難從命,請姑娘快進屋裡吧。」

  到底是哪來的木頭姊妹花啊……說她們身懷絕技會飛簷走壁的話,我一定深信不疑,簡直活脫脫就是殺手等級的面無表情。




  每日唐井富都會逼著我陪他吃晚飯,那些菜色我都很熟悉,是他叫人不遠千里跑回【沁閔居】買來的。

  坐在位子上時,居然還有饅頭夾臘肉兌黃瓜這個鬼東西。

  他用筷子指著,問我記不記得。

  我掃了一眼,半句話都不肯說。

  而他自顧自的,「妳不記得了無所謂,我還記著就好。這是妳唯一做給我吃過的小點。」他帶著笑意,表情溫柔。

  「你會錯意了,這菜狗子哥也吃過,沒有所謂的『唯一』。」我冷淡地潑他水,自己拿起筷子吃飯。

  他衝著我笑笑,也沒生氣我掃他興,甚至還夾菜給我。

  我抬眼瞪著他,他笑得那麼溫柔,像是覺得這樣照顧著我讓他很開心一樣。我哼了下,一點都不客氣地把那夾子豆干丟回他碗裡。

  「我有手,不用你夾。」

  然後他會笑著把那夾子的菜吃掉,說是我夾給他的,他非常滿意。

  滿意你個鬼!

  我決定下次要丟回盤子裡或桌上當廚餘!

  每天都這麼劍拔弩張,我明明沒給他好臉色看過,但只要他有在家吃飯,他就一定會叫阿珠阿花把我壓來陪吃。

  我又不是坐檯的小妹……可我也要吃飯,又不是白癡搞什麼絕食,搞不好我餓死了顧子睦還得被砍頭。

  又隔了一日。

  那天傍晚下起大雪,唐井富的馬車被耽擱了時間,阿珠阿花布好菜後說他傳回消息讓我先吃。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對面那張空蕩板凳時,會想到以前那個阿富。

  如果同桌吃飯了,沒什麼笑容的他似乎都會特別開心,飯也吃得比較多。

  我就那麼好嗎?

  戳著白飯時,我居然會猶豫著不想自己吃。

  不是很討厭他嗎?

  而我還是想念,我想念以前像有兩個哥哥照顧的日子,我想念樸實又認份的唐井富,還期待著他可以找回那個自己。

  權力和財富容易讓人放縱。阿富哥,你就這樣輸給內心的慾望了嗎?那個會跟我傾訴「高處不勝寒」的你,就如此輕易地消失了嗎?

  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門被猛地打開,些許殘雪讓風捲進屋裡掀起白色輕霧。

  「唐大人。」阿珠恭敬地上前,替他取下肩上沾滿雪的斗篷。

  他態度大方地讓她倆伺候著,不見一絲赧色,等換上一套乾淨衣裳後他才在桌邊坐下。

  望了桌面一眼又瞧著我,「不是讓妳先吃麼?莫非是等我?」他喜上眉梢的。

  「唐井富,貪瀆案子很棘手吧?」我隨便問。

  「是有些。」他飲了杯溫酒暖胃。

  「那做啥回來吃?在縣衙裡,太倉縣令應當會替你備膳的吧。」

  太倉縣令楚大人是個溫和的官,身邊的主簿林大人也算良善,我曾見過他們一面,都是像顧詮德那種謙遜樣貌的中年人。

  停下筷子,他凝視著我。

  「難道我說得不是?」

  「不,妳說的對,楚晉是會替我備膳,但我想回來同妳一起吃。」他泛起抹淺笑。

  「我有什麼好陪的,」我冷笑了笑,「莫非沒我你就不吃飯了麼?」

  阿富的笑凝滯了。

  他怔怔然地望著我,像是有很多話想跟我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他微微苦笑,很低很低地:「興許是。一個人用膳,很孤寂。」
 
 又像挨了一棍。我垂下眼睫想起不久前的日子。

  從蘇慕青進府之後直到來此之前,我好像都是一個人吃飯的。以往顧子睦若是在家,我會燒幾個菜在屋裡和他一起吃,可是蘇慕青來了,為了遷就她我們去了主桌吃飯,明明是三個人面對面地,但我總像是並不存在的人。

  看著他們時不時的眼神交錯、殷勤為彼此布菜的樣子,我吃什麼都似嚼蠟,等我再也不想看了,我就開始一個人吃飯。

  什麼都不要看見最好,才不會覺得自己像是被擺上針床般地凌遲。

  我嘆了口氣拿起筷子,夾了一撮青菜給他。

  阿富抬起眼有些震驚地看著我。

  「吃吧,菜都涼了。」我說。

  之後我們沉默地用餐,但他一直帶著淺笑,私毫不計較冷菜冷飯的事情。

  我靜靜瞅著他。

  都是擁有同樣傷口的人,如果我的一點憐憫就能夠讓他好過,我又何必苦苦相逼?

  至少,我很淺薄地希望,至少我們其中,有一個人能夠別再這麼痛苦。


※                ※                ※


  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

  眨眼也將近一星期了,這一個星期裡我想盡辦法要套阿富的話,想從他口裡探知牢裡的顧子睦好不好,可惜他早對我有所防備,任憑我怎樣問,他都咬死著不肯吐露一字半句。

  看著結冰的湖水倒映出我的樣子,我眼裡的滄桑,似是一抹深愁。

  我被改了髮型,黑髮直瀑瀑地披在背上,挽著的花樣精緻,還簪上璀麗的金步搖,衣著光鮮,比路上見過的年輕姑娘都華貴豔秀。阿珠阿花不但喊我姑娘,連造型都讓我改回姑娘的樣子。

  我見著自己可笑的倒影,只有臉色的蒼白最是真實。

  寂寞是一根銳利的針,刺在最脆弱的地方上;思念則是一把鈍鏽的刀,落在心口上鋸著。

  我想念顧子睦,很想很想……

  閉著眼我仰起臉受著冰雪的撲打。

  現在我很喜歡雪,站在雪裡時,冰冷似乎可以沖淡我心底的狂熱,那股因思念而起的焦灼、貪求。

  「妳會凍壞的。」身邊響起阿富的聲音,肩上一沉。

  我回頭看他,他像是剛回來,面上有著趕路的風霜,而他脫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我的肩膀上。阿花匆匆遞來一把傘給他,
他撐起來替我擋著雪,不顧自己的。

  默默收回視線,我走出傘外繼續讓雪落在身上。「阿富哥。」

  「嗯?」

  「我想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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