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平凡卻樸實甜美的日子沒有我想像得久,安寧的時代轉瞬就告終了。

  八竿子打不著又不知道是哪根蔥的聖上派來一個巡撫,似乎帶著尚方寶劍之類這種連續劇才有的威能來到太倉和宿洲,準備清肅收賄、貪汙之類的情況。

  兩洲的商人沒有一個不嚇得發抖。

  官商官商,既然有勾結的形容詞出現,當然就表示了無官不貪的現象。商人總是一地裡頭口袋最飽的人,不捐點油水,許多苛稅就自然無法輕易過關。

  像顧府這種數一數二的門戶,還會捐得少嗎?

  我守在家裡戰戰兢兢,顧子睦若是出了門沒回來,我一顆心就懸在半空中沒有著落。

  大伯忙著四處打探消息,也打點著一切,準備替顧家留下安穩後路。

  幾個土財地主鋃鐺入獄,不肖商人也有幾個被拉進牢門,我們等著候著,但還沒聽到顧家的臨危可能前,宿洲縣令就縛的消息就先轟炸了我和顧子睦。

  顧子睦幾乎白煞著臉摔坐在椅子上。

  我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還以為是商人先開刀,結果捕了條大魚。我想著當年見過的鄒磻遠,他看起來是那樣老實和書卷氣,他貪污了,會嗎?可能嗎?

  我沒有答案。

  看著失魂的顧子睦,我們心中想的,都是蘇慕青。

  鄒磻遠入獄,一旦人證物證兼具,會不會罪及親族這誰都不知道,蘇慕青她能自救嗎?

  我嘆著氣把小六叫過來,命令他連夜快馬趕去宿洲打探消息,特別是鄒夫人的情況,我要求查到就得馬上回報。

  顧子睦看著我的舉動呆然,我只能拍拍他的手,緊緊抱住他。

  小六的消息在隔天傍晚抵達。

  蘇慕青還安住在縣衙官宅裡,可是被重兵軟禁著沒辦法靠近。聽說她幾乎用上所有鄒磻遠的人脈,散盡家財的,就只求有人能把鄒磻遠救回來。

  坐立不安地等了幾天,再收到消息時,鄒磻遠已經定罪了。

  他貪得不少,罪連三族,三日後午時斬首,收押親族一律發配邊疆。

  這個消息像是一棒打在顧子睦的臉上,而他的失神,則像打在我的臉上。

  我一句話都沒說,從他手裡接過了顧府另一半的大小事。

  歐陽氏以前說得對,子姪裡我才是主母,顧子睦可以倒下去,但我不能夠跟著倒下去,我得撐起來,這樣我們才有活路。

  這幾天像度日如年。

  精神極差的顧子睦很容易恍惚,我什麼安慰都做不到,因為我不知道,要怎樣去安慰一個即將失去自幼青梅竹馬且曾深愛過的人看開。

  氣氛差得不像話,我睡得越來越不安穩,常常深夢驚醒坐起,就看著顧子睦的愁容到天明。

  他果然還是很在意蘇慕青……

  我平淡地想著,或許自己從未贏過,只是剛好卡位上了而已。

  但我捨不得再讓顧子睦難過,我隱忍著這種委屈的苦楚,度過漫長的每一日。

  遣散了不少人,只留下幾個很親的奴僕照顧全家。

  撥出去的打關費很高,苛苛扣扣日子還算能過,可這樣還得熬多久?高官的氣勢像讓人窒息的高壓,所有人都動彈不得。

  坐困愁城的歲月,長得像是永遠都不會過去。

  但小六帶回來了一個好消息,同時也是壞消息,具體來說,他帶回來的是一個人,那個披頭散髮、不斷發著抖的——蘇慕青。

  見著蘇慕青的時候,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怨恨。

  我其實很壞心地想過,多希望她就按令被發配邊疆,永遠都不要出現在顧子睦眼前撩撥他的心思。

  可我一回頭,看見顧子睦眼底像是活回來的火炬時,我真想奪門而出。

  比不過的,荷花怎麼可能比得過牡丹?

  傅月尋,妳是錯的,而我也是錯的,錯在我的奢求、錯在我壓根不該去希冀顧子睦愛我。

  怎麼可能滿足?

  我嘲笑著自己的天真。

  當時還以為能收到他的回應就謝天謝地,但我卻忽略了人類是種多貪心的生物,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就會越多。

  所以現在這麼痛、痛得我像整個人被撕成一半的感覺,就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顧子睦緊緊望著她,蘇慕青也牢牢回視著,如無旁人的專注。

  我閉了閉眼,不想再多看一秒了。

  「鄒夫人,我帶妳去後頭梳洗吧。」我哽著聲音出口,做出主母應有的姿態。

  蘇慕青像是被我的聲音驚醒,她眨著恍惚的大眼睛看我,摸了摸自己一頭的亂髮才頓感困窘地走到我跟旁來。

  所以把顧子睦的視線也帶過來了。

  走離大廳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

  如墜冰窖。

  他的眼神是那樣專注,專注得只停留在蘇慕青身上,對於一邊的我、他說會好好對待的我,全然視而不見。

  啪恰。

  像是破碎的聲音,這次換成從我的心裡傳來了。







  我坐在屋裡等著。

  「鄒夫人,這邊請。」小娟的聲音傳來,打斷了滿室的窒息。

  我望著沐浴後的蘇慕青,她的頭髮披散圈著小臉,濃黑的髮色襯出她的白淨,安靜溫柔,默默綻放著,眼底帶點揣揣不安的樣子,很惹人憐愛。

  她是她,顧子睦是顧子睦,而我是我。

  我試著說服自己,才能對著她笑。

  「坐下吧,我替妳梳頭。」

  她很溫馴聽話,我拿起梳子梳開所有髮結,觸手盡是絲緞般的感覺。頭髮軟的人,心也軟,我突然想起這句話。

  搖了搖頭,我替她盤好婦人髻時,她卻很低很低地開口。

  問我可不可以不要盤髻。

  「那怎麼成!」小娟嚷著,「妳已是鄒夫人,既已成婚當然得盤髻——」

  「小娟,別多話。」我喝止她,鬆手把蘇慕青的頭髮重梳。

  這回她披直的頭髮傾瀉身後,頭上的纏繞花樣樸素卻不掩美麗,她睜睜地看著桐鏡裡的自己,淡淡的皺眉。

  「怎了麼?」我問她。

  「能給我支髮簪嗎?」她怯怯地問。

  「當然可以。」我彎彎嘴角,把首飾盒子打開。

  突然讓銀光刺了一下。

  最上頭擱著我最常用的簪子,那把銀色流蘇,樸素得很有氣質、顧子睦送給我的簪子。

  蘇慕青拿了它的瞬間,我差點動手搶了。

  但小娟比我更快。

  她衝過來搶走簪子護在胸口。「這妳不能拿!這是我們少夫人的寶貝!」她兇著。

  寶貝?我幾不可聞地笑了。

  低頭看著蘇慕青,她像是讓小娟的粗魯嚇壞,皺著眉縮著身子不敢說話也沒拿別的髮簪。

  看她像隻受驚的小白兔,我能說什麼?

  幽幽嘆口氣,我拿了把金色紅花的簪子替她簪上,略施點胭脂粉黛,蘇慕青就比當時我見過她的模樣更加漂亮。

  那時是嬌開的牡丹,這時是雨打過後的玫瑰。

  我覺得疲倦,擺擺手吩咐著小娟把蘇慕青帶進客房休息後,我才吐出胸口那道悶氣。

  呆滯而沒有動作的,我看著窗外小池裡的荷葉覆著微雪,又看見架上幾瓶的「月下美人」時,我很想摔破它們,砸爛、毀滅的念頭纏了上來,讓我真的把一瓶酒扔碎在池邊的石頭上。

  那股荷香好像炸開了,只是飄著腐敗的氣味。


   ※                ※                ※


  如果過去越是甜蜜,那麼在面臨痛楚的時候,苦澀就越不只加倍償還而已。

  事後我把風塵僕僕的小六叫來問過,我問他,為什麼要在沒有我的命令之下把蘇慕青帶回來?

  我只吩咐過讓他傳遞消息,可從來沒要他冒著危險進去搭救蘇慕青。

  想也知道要從重兵圍住的官府裡把人挖出來得費多少力氣,就算挖出來了能瞞過多少眼睛?宿洲縣令夫人會有人不認得嗎?當時的婚事鬧得這麼大……

  睞著跪在地上的小六,模模糊糊的我想我知道答案,只是我害怕,我會沒有勇氣驗證答案。

  他支支吾吾好久,才從腰帶掏出一紙短籤給我。

  像飛鴿傳書那種,細細長長,只寫了一句命令的流暢字跡我熟得很。

  「帶回蘇慕青,不計代價。」

  我看著廳外神采飛揚正在處理事情的顧子睦,好像聽得見他下筆那時的決絕。

  不計代價嗎?

  我掩著額,背著他去查庫房時,發現少了三千多兩的銀票。

  我好想笑。

  也真的蹲在庫房裡笑了好久,周管家進來時差點被我嚇死。

  他一直狐疑地瞪著我,我邊笑邊跟他說沒事,退著腳步出了門,我才哭了。

  捉襟見肘地管了這麼些天,原來顧子睦一句「不計代價」就可以把我所有的努力都毀了。我做什麼都沒有用,只要蘇慕青掉一顆眼淚,顧子睦就算把整個家都翻過來也要討好她……

  他甚至連跟我商量都沒有,就背著我下手了。

  不顧這個家、不顧我,也不顧他頂上的腦袋,就只是為了把蘇慕青救回來?她就真的那麼好、那麼重要嗎?真那麼重要嗎!

  我無比悲戚地笑,也無比悲戚地失聲痛哭著。

  所有的比較,都沒有這一刻眼見的真實。

  我縮在偏院裡哭著,沒哭乾眼淚之前,我不敢走出去。

  但我聽聞了腳步聲,很像顧子睦的腳步聲。

  我不該帶著期望回頭,因為我已經承受不起失望——是顧子祈,他帶著渠慶來院裡玩,遇到我蹲在一旁哭的背影。

  顧子祈看著我的眼神飽含同情與憐憫,他也知道蘇慕青住在偏院的事情了吧。他彎下身子蹲在渠慶身旁跟他說悄悄話,然後渠慶就邁著咚咚的小跑步奔了過來。

  我擠出笑,不想給小孩子看到自己的狼狽。

  「渠慶乖,二嬸身上沒有糖耶。」

  大概沒寵過孩子,所以每次我在屋裡轉時都會帶著糖,看到渠慶想抱抱他時,就給他一顆拐著過來揉揉蹭蹭。

  但我現在身上沒有糖,連心底都沒有。

  平常拐都拐不動的胖呼呼渠慶突然張開小手抱我,我呆了呆不明所以。

  「二嬸不哭,渠慶抱抱。」

  我感到一陣鼻酸。

  軟軟的童音和小小的手拼了命想安慰我,他不斷企圖擦乾我的眼淚,還想學大人安慰他那樣地摸摸我的頭。

  我錯愕地對上顧子祈的眼光。

  他只是默默走過來,代替短手的渠慶摸摸我的頭。

  我再也忍不住了。

  緊緊抱住渠慶小小的溫暖身體,我嚎啕大哭著,像這些日子裡所有的辛酸痛苦和委屈都要哭出來一樣,我抱著渠慶,聽他皺著眉傻氣堅持的安慰。

  「二嬸不哭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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