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瑛走了沒多久,居然換成小六來了。

  他臉上有很大的為難,從進屋後就一直望著門外的斜角方向偷看,我想顧子睦可能就站在那裡,剛剛見了素瑛氣呼呼跑走,才支著小六進來照應。

  明明就在生我的氣,卻還是把什麼事都安排得好好的,就怕沒人照應我……

  我的心底突然酸得厲害。

  為了確認,我逼著小六告訴我當天的情景。

  他一直都跟著顧子睦,如果昏迷前我見到的真是顧子睦,那所有發生的事情小六也一定都清楚。

  小六不像素瑛還會想隱瞞,他非常大方地開始講故事。

  那日我讓徐國揹回來時,他形容躺在地上的我簡直面色如紙,嘴上滲著血絲,受傷的右手牙洞四周腫得厲害卻沒有流血,指尖缺血成了深紅紫,看起來嚇人得可能要截肢了。

  徐國的大聲嚷嚷驚動當時在偏廳開會的他們,顧子睦很快感到我身邊看見我樣子時,臉色鐵青無比。他嚴厲地問徐國怎麼回事,徐國邊抖邊說我讓蛇咬了就馬上昏死過去,盛怒的顧子睦好像還踢了他一腳。

  齊大夫同步抵達後見到咬傷,立刻就持刀劃了一大道口子準備放血,可是蛇毒似乎形成阻礙繃在傷口上所以一滴都沒流。小六說,那時的顧子睦只看了一眼我的臉,就毫不考慮地拉過我的手用嘴把第一口毒血吸出來,等血能引出時,他才聽令齊大夫的話拍醒我問清毒蛇的種類。

  那時他急著問,根本沒有先使用一旁的烈酒漱口清潔,完全跟我一樣,是在和時間做賽跑……

  「少爺真是嚇死我了!」小六心有餘悸地拍胸口,「等少夫人又厥過去後,齊大夫整整放了三碗血才替夫人上藥。夫人昏迷的三日裡,少爺沒離開過屋子就是陪著夫人,所有酒莊的事情都讓我幫著傳令。」

  「那子睦他,有服藥麼,他不也喝了點蛇毒?」

  「齊大夫有開藥給少爺,這點少夫人請放心。」

  我點點頭,就放他在一旁站著。

  滿腦子亂哄哄的幾乎不能思考。

  顧子睦居然冒著生命危險替我吸毒,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我哪裡值得他這樣做了嗎?

  而且我為什麼感動得想哭又想笑?這是什麼情緒?

  事情突然變得好復雜,我搞不懂、我不能理解。

  我只知道,我好想馬上見到顧子睦、馬上!

  我讓小六出去把顧子睦帶進來,耳裡一直聽見自己心跳的砰砰響,像是高張的期待與渴望。

  只是門裡門外的距離,也讓我等得很焦慮。

  能聽見腳步聲時,強烈的喜悅幾乎讓我竊笑出來,可我始終不明白我為何要這麼高興。

  顧子睦板著張臉,手裡端著給我的粥和藥。

  我看得出他還在生悶氣,揣過板凳後他又就著之前姿勢準備餵我。湯匙遞到我嘴邊時,我低低開口:「你還在生我氣麼?」

  他沉默著,手又僵在那裡。

  我嘆了口氣,吞了雞絲粥咀嚼。

  醒來躺過三天,身體卻沒有什麼進展,力氣還是很小,連吃一口米粥都要咬很久,坐也坐不穩,只能一直攤在顧子睦身上靠他給我支撐,起初還會覺得很困窘害羞,現在只覺得安心跟踏實。

  就好像顧子睦在馬上給我的保證一樣,他不會讓我摔下去,就算摔了他也會好好保護我。

  我吃得這麼慢,顧子睦一點不耐煩都沒有,他觀察著我的速度,在吞嚥完後才會適當遞來新的一勺稀飯。

  唉,真想聽他和我商量。

  本來吃飯時間他都會一邊餵食一邊陪我說話解悶,有時候是談酒莊的事情,有時候是問問我【沁閔居】的一切,但我今天惹他生氣,這福利就被取消了。

  皺著眉把中藥喝完後,我看見托盤上有個小碟,放了三顆黑黑的東西。

  才想問顧子睦那是什麼,他就起手捏了一顆遞到我嘴邊。

  是口服藥丸嗎?

  我聽話地吃進去,才知道那是醃漬過後的梅子,口味酸甜,把又苦又澀的中藥味稀釋很多。

  我整個很納悶。

  因為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藥很苦的這件事啊,是誰知道了替我準備梅子的?

  吃完三顆後,我開口想問:「顧子睦,這梅……」

  「還苦麼?」他打斷我,我怔了怔才搖頭。

  「你……知道藥很苦?」我狐疑地問。

  他空著單手收拾碗碟,慢悠悠的回話。「起初是不知的,可每次見妳喝完藥都會皺眉,我想應是藥苦,就讓素瑛下山去買些梅子給妳甜嘴。」

  ……

  他收好碟子才回過眼神看我,「臉色怎麼這麼紅?妳不舒服麼?」

  「沒、沒有、我沒有不舒服……你,不生我氣了?」

  我視著轉移話題想平復亂拍的心跳。

  「方才妳問他倆的話我都聽見了,既然妳都不氣徐國,那我氣些什麼?興許我該效仿妳的大量才是。」他吁口氣後這樣回答我。

  「我哪是大量,是找不著理由氣。」我撇撇嘴角,「事情那般緊急,我也不知拍了他手怎蛇就咬我了?我只覺倒楣!」

  為了讓顧子睦知道我說真的,我還翻了翻白眼鼓著臉給他看。

  是真的很倒楣啊……不然我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現代人,怎麼可能會為了個笨蛋捐軀?一切都是意外啊!

  他見了我做鬼臉,嘴角終於有點弧度了。

  「就說了妳愛管閒事,這不現世報了?」他笑笑地挖苦我。

  見他笑了我也忍不住跟著笑。今天算例外,他愛嘲笑我就給笑好了。

  「今兒個不回嘴了?」他挑著眉。

  「這個嘛,顧大爺,我現在吃穿用度可都靠您了,怎好意思跟您唱反調呢?」我裝得很可憐。

  「牙尖嘴利。」

  「不是吧?這樣還利啊。不然你攤開手我看看是割傷哪兒了、割哪兒了?」

  結果顧子睦真的把手遞來給我,我瞟他一眼他也跟著看回來,表情就在說要檢查就請便。

  看就看,誰怕誰啊!

  我翻著他的手掌,發現顧子睦的手很大但細長,沒有任何粗繭也不會太細皮嫩肉。指節適中,掌紋清楚,握著我的時候會讓我感覺很溫暖……

  嚇!見鬼了!我在想什麼啊!

  驚覺自己失神還越想越偏,我決定馬上甩開他的手。低著頭看時,才剛退溫的腦袋又沸騰了。

  也不知道是怎麼擺的,為什麼會變成我握著他而他也握著我呢?

  大概是我瞬間太安靜了,顧子睦出聲喊了喊我:「岳寧香?」

  我想,靠得太近的時候還是應該要把眼睛瞪得很大比較安全。

  視角有限,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顧子睦因為擔心我是不是突然不舒服了之類,才在看不清楚我表情的情況下而把頭彎下來覷望。

 我就是想掩飾自己臉紅才把眼神垂得很低,等我感覺到臉旁有突然靠近的溫度而呆呆轉過去時,悲劇就發生了。

  嗯,我被啾了……

  我&*(#︿$@%&的被啾了!

  就算相貼只有一秒,我腦袋還是上演了核子彈爆發的蕈狀雲。

  這股強烈煙霧,糾纏著我直到下一餐我看見梅子增為五顆,而素瑛轉告我是顧子睦交代的之後,我還是依舊被炸得七葷八素。

  因為那天乒乒乓乓收場時,我曾有聽見顧子睦背著我輕咳地細嘴咕噥。

  「三顆果然還是太苦了……」

  我一點都不想深究他怎麼會知道藥還是很苦的這件事了!



※                ※                ※



  又養了十天,我終於有力氣自己坐起來,但吃飯還是要靠人幫忙。

  我很想說我廢得只有右手,左手就算技術再差也還是有辦法扒飯,但我的抗議在黃瓜被我夾到飛出去第五次之後,就被拍案駁回了。

  這十天真的很難受。

  只要顧子睦出現在屋裡,我就整個神經都繃得死緊,什麼玩笑話都說不出來,空間完全窒息般的沉默。

  但最糟的是,我見了他覺得難受,可不見他卻更難受。

  顧子睦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樣覺得尷尬,所以開始往外跑去處理酒莊的事情,每日能見到他就是三餐吃飯的時間。

  他會端著飯菜來,輕手輕腳扶著我讓我吃完,只是眼神完全不會交錯。他像對著空氣問今天覺得好不好,我像對著地板回答還可以。

  當我知道因為我可以坐起來而餵食者就換成素瑛時,我的臉上滿是錯愕。

  不過下一秒我就否認了。

  怎麼可能會覺得失落?當了十幾天廢人這麼麻煩顧子睦,感到抱歉都來不及了我怎麼可能失落。

  一定是太養尊處優,才會一恍神就想起讓他摟在懷裡,一湯匙一湯匙餵我的情景。

  等到又過了個十天,我可以離開床到桌上用膳了。

  吃飯也變得比較好,我讓素瑛給我調羹,這樣我就可以用湯匙去撈菜跟挖飯而不用人家餵了。

  我望著對面的顧子睦發傻,還是他擺著手在我眼前晃才回的神。

  「想些什麼,怎看著我走神了?」

  唔,我在想,傷怎麼好得有點快,我想靠在——

  「我沒事。吃飯、吃飯。」我哈哈乾笑,急忙在腦袋裡踩煞車。

  Shit!只差一秒我就真的說出來的!有沒有搞錯啊?

  但我又呆住了,而且這次定焦的位置還比剛才糟糕一百倍。

  「咳,我嘴邊沾到菜汁了麼?」他咳了咳,拿著手巾胡亂抹嘴。

  「咳,對,右側嘴角,有點沾到。」我唬爛他。

  Shit、shit、shit!

  岳寧香妳這個大變態!怎麼可以盯著他的嘴唇看!難道妳還想再擦槍走火一次嗎!

  我懊惱到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了。

  本來以為我會這樣兩三天發作一次直到羞愧至死為止時,顧子睦收到了歐陽氏的來信。

  前頭大大稱讚顧子睦解決雲水莊的手法高明,中間則是對我的傷勢表示關心,最後就是催著我們上路趕快回家。

  收到信的顧子睦看著我有些為難,我只好假裝我很堅強地告訴他後天就啟程吧。

  離開的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像慈禧太后,然後素瑛是小李子,攙著像麻糬般軟綿的我往顧子睦前進。

  為了不讓傷口被碰到,我偷了三角巾的概念拿塊布把手吊在胸前護著,齊大夫看了還嘖嘖稱奇,直道這是個好方法。當然好啦,以後手部骨折、挫傷、割到可全都靠這招搞定的。

  但上馬的時候,齊大夫真的緊張得快心臟病發。

  基本上,這是個大工程。

  首先,必須由壯漢徐國跪在馬側讓我踩著站上去,然後素瑛和小六得在背後撐著我讓我不要跌倒地往上躍,同時間,顧子睦得一把把我抱起然後放在他的前座上。

  我沒有報考太陽馬戲團的意願……

  可轎子沒上來,我們只有這一千零一個辦法。冒著摔死的危險,爬上去的時候身邊的人不知道多想給我拍拍手。

  和魏伯、徐國以及其他工人告別後,我們維持著原隊伍慢慢往山下出發了。

  乎悠悠踱著馬步,那些大雨後的斷木雜草已經都清乾淨了,現在馬匹是安穩地走在山路上。

  這還是繼擦槍走火事件之後,我和顧子睦頭次這般接近。

  我努力要想聊天話題,卻覺得腦袋空得像蟬殼。

  看來得沉默著到家了,我心如死灰地想著。

  或許是老天看著我的包子手想補償的關係,顧子睦沒讓馬腳閃過一個小坑,馬兒顛了一下,我嘶地倒抽口冷氣。

  「弄疼妳了,對不住。」他說。

  沒關係,只要不再沉默,多痛三下都可以接受。

  「我還挺得住,你別擔心。」

  他嘆口氣,「妳為何不考慮留在雲水莊裡把傷養好?那兒有齊大夫照應妳,但這路上回途迢迢……對妳的傷勢有礙。」

  「哪這般嬌弱,十日裡還不是讓你們搖著晃著來了?現在只是回去,不辛苦的。」我對他笑笑。

  「那妳記著了,有丁點不適就得同我說,別自己瞎忍讓傷重了。可明白了?」

  「明白。」

  有點聲音的說說笑笑時,我們路過了露宿過的山拗。我匆匆望著斜上方的山拗,想起我和顧子睦引用梁祝情節的事情就忍不住笑出聲音。

  「想了什麼?」他問我為什麼笑。

  我沒告訴他事實,但我記起來一個我很想問的事情。

  搖搖頭說了沒什麼,「顧子睦,我能問你件事麼?」

  「妳說。」

  「那日……為何你要冒著性命危險替我吸蛇毒?」

  我的話讓他短短沉默。等了一會兒,我嘆著氣想,他大概是不會回答我了。

  「我沒細想過。」他說,「妳那時臉色很難看,只差一口氣就會死了。我只是想救妳。」

  我咬著下唇,又接著發問。「那我聽素瑛提起,我昏迷的三日內你都寸步不離,可是真的?」

  「嗯。」

  我裝得不在意地咳嗽,「你大可不必這麼麻煩,怎不派素瑛守著我就好?」

  他想也沒想就回答了我,「我不放心。」

  「噢……那、那,我既然醒了,你為何又仍堅持留在屋裡陪我?」

  他皺著眉,偏過臉看我。「岳寧香,妳幾時問題這麼多了?」

  「要你管啊,不是讓我有問題就問的嗎?你還不快點說。」

  顧子睦這次思考得久了,久到我都能看見遠處村裡的炊煙。

  看來他這次真的不會回答了。

  我真討厭是在馬上,他回答每一句的時候我都看不見他的表情、讀不到他的情緒,他所說的就真是他所想的嗎?我居然在意得不得了。

  垂著腦袋,不消兩刻鐘的時間我們就回到了山腳的客棧裡。坐在馬上,我準備讓跟來幫我下馬的徐國抱我下去。

  沙沙腳步聲裡,沉默的顧子睦開口了。

  「照顧病中的妳,我責無旁貸。」

  我的眉很淺很淺地皺了一下,徐國完全沒有發現我的異樣,隨後素瑛接手攙著我進了轎子,達達的馬蹄,往太倉前進了。

  待在轎裡的我和素瑛說覺得累想休息一下,就側著腦袋要睡了。

  但我怎麼樣都睡不著,閉著眼的腦袋裡不斷迴盪著顧子睦方才的那句話。

  原來照顧我……只是你的責任嗎……

  我突然覺得,嘴裡好苦好苦。

  苦到我曾經覺得美麗的回憶,都染上一層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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