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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客房都打點好了,請老夫人和少爺少夫人們上樓吧。」

  坐在宿洲的某間客棧廳前等了會兒,小四和小六忙碌的身影才在轉了幾圈之後回來報備兩位少爺。

  老實說,吃這趟喜酒其實很虧本。

  舟車勞頓不說,還得外住一宿。來就要光半天行程,吃完都大半夜了,這家子女眷居多,想也知道不可能趕夜路回家。所以剛入城時,顧子祁就已先派小四過來打點,留下幾間廂房晚上要住。

  安排是三間上房和兩間下房,進屋時我突然很哀怨人來得太多。

  這紙門窗透光耶,如果睡地板一定會被發現的,而且不像家裡還有乾淨的塌子能用……我望著屋裡的小桌小椅,連岳寧香體積這麼小我都沒把握可以塞得平穩。

  門板吚呀地打開,被叫去心靈輔導的顧子睦回來了。

  他不發一語地在桌邊坐下,倒了杯茶又想用眼光煮沸它。每回見他從歐陽氏那兒回來都板著張苦臉,到底是心靈輔導還是棍棒打壓啊?

  「娘又找你說蘇慕青的事兒了?」

  「嗯,」他冷淡地點頭,「千篇一律,讓我看開些。」

  「喔,她說得也沒錯啊。」

  結果我收到顧子睦的冷眼兩箭。

  我搔搔臉,「呃,還是你要同我說說?我不介意再當一下枯樹的。」

  他別回臉去,「又使這招。」

  ……對不起喔,我招少人笨。

  嘖,安慰人還要挨罵,真是太不划算了,他要耍頹廢就隨便由著他去,反正悶死是他自找了。

  被惹了一下,我連怎麼睡都不想管,直接往床上躺去。

  背過身的時候,我讓懷裡的硬物磕了一下。

  「姊姊,請替我將這盒交給他,妳的大恩大德慕青會牢記,日後必湧泉相報。」

  Shit!

  我不要你們湧泉相報,我只想安身立命、普普通通地過日子啊!

  但蘇慕青哭得很可憐的臉一直在我腦海裡轉,逼得我坐起身把木盒從懷裡掏出來。

  是同一個木盒,只是內容物換了。

  臨行前,蘇慕青從喜服裡拿出一方白帕,仔仔細細折疊之後放進盒裡交給我,眼角帶淚地求我拿給顧子睦。

  當我郵差嗎?那怎麼不付運費?

  現在還在我腦袋裡哭哭啼啼,煩死了。

  整整衣衫後,我氣惱地走上前將木盒砰地擺在桌上,一把拉開椅子和顧子睦面對面坐著。

  他看了眼木盒遂冷笑一聲,「就說妳早該讓我扔了,省心。」

  顧子睦諷刺我的語氣讓我很不爽,我啪地打開木盒取出手帕就往他臉上甩。

  「瞧清楚點!別讓蘇慕青怪我沒幫她送到!」

  他真的很大小眼,不是我在說。

  上一秒還冷言冷語,這會兒看到蘇慕青繡的手帕眼神就完全不同了。先是訝異又是驚喜,攤開帕子看了看,就緊緊握在手裡壓在胸口上,一副心滿意足可以讓我砍死他的表情。

  我只瞟了一下,沒看清楚花樣,但好像有繡字,不知道是不是情話。

  回味了很久,顧子睦突然朝我綻出抹笑,真心誠意地說謝謝。

  我呆了一秒就馬上轉開視線,好像是他第一次對我笑,這讓我覺得不適合多看。

  擺擺手,「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不必跟我道謝。」

  讀書人就是認真,就算我說不用了,他還是起身正經地朝我一揖,再次說句謝謝。

  我看他揣著那塊方巾去到窗邊,就著月光寶貝地望著撫著,表情很溫柔眼神悠遠。

  他晚上應該是不會睡了,可能也睡不著,今天大起大落的,心情想必複雜又揪結。我窩回床上,輾轉的時候看見他背著月光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襯出所有的孤寂。

  「顧子睦。」我喊他。

  他沒有應聲,但夜裡安靜我想他應該有聽見才是。

  「蘇慕青是和你一樣的,她不甘願親事,也埋怨過上蒼無情,但那都是曾經。她已有新的人生要過,你也有你的,你倆都該看開些。記得我說過的,要先放過自己,命運就會放過你們。」

  我不太清楚他聽進心裡了沒有。

  但迷濛睡著前,我好像聽見了他很輕很輕的第三次謝謝。



※                ※                ※



  告別蘇慕青這個地雷之後,顧子睦似乎有點變了。

  雖然行事作風相差不遠,但眉目間看來神清氣爽很多,也比較肯說話不再悶得讓人尷尬。

  可是我還是很討厭搭馬車,特別是需要跟他一起搭。

  我瞪著馬車車駕的兩個位置,一邊是駕車的小六,一邊就是素瑛。我苦苦拜託素瑛跟我換位置,但她臉白得像生病,不斷央求我萬萬不可,要我回去跟姑爺好好待著。

  最後顧子睦還諷刺我:「妳可是怕了顛疼?要不這回注意些,妳不疼我也不腿麻吧。」

  夭壽死因仔!

  我是在素瑛臉紅得要死以及小六猛問為什麼的聲浪中被逼著上車的。

  一上車我就生氣地瞪著顧子睦,「你這什麼意思,捉弄我很有趣麼?」

  他掛著淺笑,「是有些樂趣。」

  瞎咪!

  我真是被蛤蠣遮到眼睛才會幫他這種機車鬼!

  微彎著嘴角,他首度好意解釋:「妳讓素瑛與我同車,是想我收了她納妾嗎?孤男寡女,總不好同處一室。」

  該死,我只是怕自己又睡在顧子睦腿上才想落跑,卻忘記這年代男女不防,可是很多陪嫁ㄚ頭最後都陪上床去的,難怪素瑛嚇得半死。

  「想通了?」見我點頭,他又接著問我:「那方才為何避著上車?不是真讓我矇中了吧?」

  把憂鬱青年顧子睦還我!

  我要退貨!這個不是我認識的那個!

  他抿著笑看我氣到五顏六色,最後才抱著書卷說要跟我換位子。

  「瞧妳昨日睡得磕磕碰碰,還是去車尾吧,才不會摔出去跌了。」

  「……謝了。」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他又彎了彎嘴角,「沒的事。」

  唷,今日笑得多了,很難得。好像是我見過他最放鬆的一日。

  細細瞧著顧子睦,難道一個晚上就真的能放下了嗎?

  「昨晚蘇慕青的帕子,留了話給你麼?」我有點遲疑地問了,看見他些微擰起的眉頭,我很俗辣地退縮。「呃,你當我沒問吧,看書、看書。」

  他思考了會兒,「是妳幫了我和慕青,沒道理妳不能知道。慕青是留了話,喏。」

  我伸手接過白巾,入眼的桃花樹和對比鴛鴦美不勝收,細密得像用彩墨印上去的,刺繡功夫非常了得。我讚嘆著把眼光挪向角落的四行字:

  對月長嘆,一飲歡愁;今生盼無求,更復來日緣。

  自己寫的就是不一樣,比我偷用人家的詩詞好多了。

  蘇慕青在字裡雖有無奈但也有自我緬懷,她藉著這十八個字把自己與顧子睦的緣分寄託在未來,守得雲開見月明,他日希望還能再續前緣,讓彼此目前都別再牽腸掛肚的了。

  難怪顧子睦看得開,原來是聽了愛人的勸,我還以為他準備好想終生鬥雞眼了。

  我把帕子折疊得完好再遞還他,像是想到似的笑笑。

  「我會幫你送髮簪,說不定是天注定的,所以蘇慕青才隨身帶著這手巾讓我交予你。」

  顧子睦聞言淺淺回我一笑,氣質度飆升很多個百分點。

  我想顧子睦說不定是耐看型的男人,不像一眼驚豔的蘇慕青,加上書卷氣質傍身,有時候好像會覺得有那麼點,玉樹臨風。

  不過他是別人的,是圓是扁仍然跟我沒關係。




  回到太倉顧府後,彷彿一切走入正軌般地塵埃落定,一直攀旋在顧府上空的灰黯氣息被冷風吹遠,每個人好像都無須再提心吊膽就怕自己誤踩地雷。

  顧詮德的身體終於比較硬朗,現在常在屋裡走動,也開始偷偷背著歐陽氏詢問顧子祁和顧子睦生意上的事。

  家管的工作月底讓苳姨指點了一下,避開錯誤,下個月還得要再接再厲。

  我也只是薪水算多了些啊……以前當不了老闆,領薪水很低都會內心哀怨,難得現在可以發餉,少點胭脂首飾的配額幫他們加薪多好,可是苳姨說下人的月錢是按等級固定的,我若是發多了,下次就會一堆人都吵著要擠進二房宅院。

  就好像受寵的秘書必定會被同事排擠一樣,這裡果然也有職場文化。

  然後我不斷忘了一件事情。

  很重要,卻被許多瑣事纏著,等我終於能想起來時,已是我入顧府的一個半月了。

  那個夜裡微寒,時節開始轉為深秋。

  我與顧子睦一同往日的分坐兩處,他看他的帳本或書籍,我則忙我的帳本或刺繡。我在燈邊繡著條手帕,一失神讓針腳戳痛了,那一刻我的心底也像挨了一棒,始終模糊的事情讓我想了起來。

  從位子上跳了起來,我拍著腦袋直嚷了:「歸寧!」

  我竟然忘了我該歸寧!

  顧子睦讓我驚動,他從帳本裡抬頭問我怎麼了。

  「我、我該歸寧吧?從過門至今,我還沒回去看過爹娘。真糟……」我有些埋怨又有些六神無主。

  煩煩怒怒的,半是氣他半是氣自己。

  都是他的事!

  一開始就跟我吵,吵完了就害我開始管家,管一半蘇慕青又來瞎攪和!搞半天顧子睦根本是個大麻煩、燙手山芋!

  氣得半死,卻不知該不該問他陪不陪我回去,這習俗我真的不熟啊!

  我悶到沒辦法,揣下帕子就踱著腳滿屋裡亂轉。

  「別轉了,我頭暈。」顧子睦涼涼地道。

  「我恪得慌,不轉不成。」

  「有啥好慌的,不就歸寧麼。」他說得若無其事,還翻了帳本的下一頁。

  「你——」我氣得想拿剪刀射他。

  可他又翻了一頁:「過了明日庄裡便沒事,屆時我陪妳回去吧。」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討論今天天氣好不好。

  「嘎?」

  我沒聽錯吧?有輕度工作狂傾向的顧子睦說要放下工作陪我回去耶。是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嗎?

  「可、可是往返需要一日……」我有點猶豫。

  太倉說大是不大,不過說小也不小。

  基本劃分成五個區域,東南西北中,以地理位置來說,【沁閔居】是位於城西靠近城中的大街上,可是顧府就比較機車,這裡是城東,還是最靠近城邊的地方,簡單說就是近郊了。

  上次喜宴的位置選在兩洲交界,偏偏正是太倉的西邊,所以我們才得花這麼長時間穿越太倉城。

  「嗯。」他輕哼。

  嗯是什麼意思?可以接受還是不可以接受?

  面對這麼模稜兩可的答案,我只好又開始轉圈圈。

  走了四五圈後,顧子睦大概受不了了,他闔起帳本,滅了小廳的燈後便揣著我回臥房,扳著我的肩把我壓坐在床沿上。

  他看著我的眼睛,問道:「做啥又轉圈?」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回答。總不能說他太婆媽不乾脆、我討厭拐彎抹角的答案吧?

  顧子睦露出個有些無可奈何的眼神,居然出手摸了摸我的頭。

  「就說陪妳回去了,別慌也別擔心,岳父岳母若怪罪了,就儘管說是我錯吧。」

  ……我整個呆了。

  剛剛……那是什麼?

  顧子睦摸了我的頭嗎?而且一副很像拿我沒辦法的,寵溺?

  我這名詞到底有沒有用錯啊!

  他一邊抖開塌子一邊開口交代,「明兒個我會出去把生意吩囑清楚,妳呢就上街逛逛,別替我省銀子空著手回門削面子,這月月錢不是有剩?多買些禮回去吧。府裡有馬車,妳是少夫人要記得用。知道麼?」

  我聽著他偏冷的聲音細細傳來,怔怔然地盯著他忙鋪床疊被的背影看,越看越聽就越覺得臉熱,用手掌摸了半天額頭,怎麼摸都不像感冒發燒。

  哈哈哈,我看我是腦袋有洞了……我在內心乾笑,然後用力拍拍臉頰搓一搓,把那些奇奇怪怪的熱度都趕走。

  大功告成後,他拍拍手掌撢灰,而後抬眼朝我這裡望過來。「妳……」

  我的動作快到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麼。

  短短幾秒內,我迅速躺上床、迅速踢掉鞋子,還迅速拉過棉被把自己遮得只露出頭頂。

  「妳……要穿著外裳睡麼?」顧子睦的聲音聽來有些遲疑。

  「嗯,天氣涼了,這樣溫暖、剛好。」

  「那妳……」

  我直接打斷他的話。「夜深了,我有些睏,你也早些睡吧,我們就別瞎聊天了。」

  「也好,那就早些歇息吧。」他說。

  我縮著背對他,卻老聽到一些唏唏簌簌的聲音傳來,像是聽覺被放大了好幾倍去追蹤顧子睦的動作。

  伸手把被子裹得更牢後,我摀著耳朵閉緊了眼睛,就是心慌得不敢轉過身子去看顧子睦。

  但為什麼不敢為什麼心慌,我卻沒有答案。





  提到要歸寧,素瑛比我還要積極。

  她一早就替我備好馬車還等在車邊,就是不讓我有時間摸魚。

  瘋狂血拼了一堆伴手禮,有餅有糧,到了傍晚還收到顧子睦讓小六先運回來的十甕高粱等純酒。

  我看著那十甕的酒發呆,終於知道昨夜怎麼不敢看顧子睦了。

  他突然對我很好。

  其實平日對我也不差,我們演戲演得合手相處和睦,假夫妻默契也慢慢培養出來,有時候他需要什麼我會適時遞上或提點,就像駕著一艘獨木舟的兩人漸漸抓出划舵的力道與方向,我求的普通生活似乎有點應驗。

  應該是朋友吧,我想。各過各的生活那種。

  可昨晚我慌亂的時候,顧子睦安撫了我,還說陪我回娘家……雖然還是有些冷淡,但那個樣子,似乎有些溫柔。

  這太不正常了。

  我看他還是嘲笑我,然後我還是諷刺他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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