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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冠很重,霞披很厚,這是我最大的感想。

  就算是早秋,我也覺得悶熱得很想全部脫掉。

  媒婆欲替我蓋上紅頭巾,我要求出了【沁閔居】再蓋。搖搖晃晃走進大廳,爹娘穿得一身喜紅,坐在上座裡又高興又哀傷地看著我。

  我接過媒婆給我的拖盤,上頭放著兩杯茶,這將是我最後一次替親爹娘奉茶。

  其實我不懂古代婚禮的規矩,這奉茶的動作,應該是後來的文定禮數之一,新娘送甜茶,喝的通通要給紅包。但現在是我亂搞的,就不奢望收到紅包了。

  爹娘喝完茶後,我扶著鳳冠用很醜的姿勢跪下了。

  「欸,怎麼跪著了,快起來……」

  「爹,娘,」我阻止娘想拉起我的動作,「香兒不孝,以前總惹得您們不高興,還待陞弟不好。這會兒香兒就要出嫁了,日後從夫,您們的養育之恩香兒怕是來不及報,只求來生還能再侍奉您們。」我叩了三個響頭,跟爹娘拜別。

  最後是爹攙起了我。

  他憐愛地摸摸我的臉,輕輕摟了我一下。

  「香兒,有空就回來轉轉,看看爹跟妳娘,【沁閔居】永遠都是妳的家。」

  千言萬語的交代,最後只濃縮為短短幾句,我看著爹不捨的臉,這七日,像是七年的讓他蒼老好多。

  我點點頭,被媒婆督促著時辰快到了。

  我們穿過小院來到【沁閔居】,狗子和秋嬸也穿得喜氣,只有阿富仍是不改穿著,他們立在門邊,帶著和爹娘一樣的表情望著我。

  我對所有人笑笑,深深彎腰福了福,和眾人道別。

  忍著眼淚把紅頭蓋交給爹,淚眼迷濛,爹的臉讓一片紅給取代,我也讓媒婆牽著上了花轎,鑼鼓喧天中,我正式出嫁了。


※                ※                ※



  其實穿得這麼「瞎」,很多動作都充滿了危機。

  下轎時我被搖得厲害,起腳差點沒跨過轎夫的棍子摔得狗吃屎,媒婆拉著我想讓我跨過火爐時,我一直很擔心火會沿著裙襬燒上來讓我變成BBQ,接著更別提那三個拜堂禮,我每彎一次腰就覺得鳳冠要從我頭上掉下去。

  第三拜時,我和未來的新郎面對面,我只從頭巾縫裡看到他的腳。

  當然我也在今天記清楚了他的名字,顧子睦。

  禮成後門外鞭炮大放,我聽得見很多人的大聲恭賀,像是席開了不少賓客宴請。新郎被請去席上喝酒,我這新嫁娘就被送回新房坐著發呆了。

  其實我一直想把頭蓋掀掉,又不是想逃跑,何必這樣整日視覺殘害?可是我有個嫁妝跟在旁邊,我有點小動作她就會起反應。

  我娘除了買死的嫁妝,連活的也不放過。

  怕我一個人在那裡凡事要親力親為太辛苦,她到人牙子那裡買了一個ㄚ鬟給我,起初聽到,我還驚得噴了滿嘴茶。

  這下真的是夫人小姐了,身旁還有小妹伺候……

  她原先的名字很爛,聽說叫做素素,還好不姓殷,不然《倚天屠龍記》的魔教小姐就可能真有其人了。

  我替她改了名字,叫素瑛。我早上才看到她,很樸實的一個女孩子,有點年紀,今年好像十七多了,本來應該論及婚嫁,但因為家境問題只好出來賣身討生活。這年頭苦的人多,幸福的人少,我只是嫁出去就能換到便宜的酒,比起來還算有身價多了。

  僵直坐了大半天,在我耐性用光想起來走動時,門外起了一陣哄鬧。

  素瑛很快就跑過去了,我聽著她擋掉一堆人的笑鬧,口口嚷著姑爺我扶您的話,之後門扉又咿呀一聲,素瑛說她要告退了。

  我知道顧子睦進了房,這麼乒乒乓乓的,我耳朵沒聾怎麼聽不出來?

  新郎到了,新娘卻還是蓋著頭巾。

  很悶,看了一整天的紅帕,我非常煩惱等一下會有視盲的可能性。

  幾個呼吸間,只有飲酒的聲音清楚。

  唉。

  其實我知道是怎麼回事的,客棧就跟八卦源頭沒兩樣,在下聘到出嫁的七日內,能聽到的市井傳聞早就鬧翻了。

  顧子睦的爹,也就是顧詮德,是太倉城內唯一一個以書香世家之名打入商場的先驅。如果是二十世紀,這叫有經商天分,但在這個士農工商年代裡,顧詮德這叫丟家族臉面、自甘墮落。

  畢竟這種看起來很文雅的名字,想必顧家老太爺是盼望他能有全方位的好品德去考官員吧……但顧詮德人如其名,用踏實的唸書本分經商,倒讓他闖出一片務實的天空,顧家酒坊的事業早期不大,但很扎實,幾乎所有大一點的酒樓都習慣向他們進貨。

  所以奸商蘇泗貴,看在日漸蒸騰的名望和錢財勢力上,和顧詮德訂了很恐怖的娃娃親。

  這十幾年來,蘇泗貴的女兒蘇慕青和顧子睦堪稱郎才女貌,而且落花有意流水有情,是謂一方佳話。如果不是蘇泗貴那個奸到骨子裡的奸商要賣女兒,顧子睦不會臨到沖喜之日卻遭棒打鴛鴦缺個新娘子的窘境。

  是說,我這因為顧家酒坊願意俗賣高粱酒而成的鴨子,說穿了根本就是介入人家情感的第三者……穿越能穿到這樣悲情,我也算古今第一人了。

  然後我聽到酒杯被重重擱下的聲響。

  不會是要奪門而出之類的吧?

  我在內心裡扶額搖頭,對於顧子睦的傳言太少,很片面的都是溫雅的讀書人之類,對於這個已經和我拜過天地的男人,我幾乎也接近一無所知了。

  但這樣的命運至少比我的前生好,那些血肉模糊的過去,是比不上這樣平凡的媒妁之言。

  我見過爹娘肝腸寸斷的模樣,在我穿越後睜眼的那一刻,瞬間我突然很後悔服藥自殺,但也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也許,很少的也許,我願意答應婚事除了是回報岳卓夫婦的溫情外,我還希望彌補自縊對父母造成的愧疚。

  如此喜氣洋洋的日子,分坐一方的兩個人還真是心情沉重。

  我看顧子睦今晚應該只想醉得不省人事,而不會好心讓我卸下這身行頭了。

  以為敵不動我就不動嗎?最好我有這麼笨。

  「妳——」

  我第一眼看見的顧子睦是什麼樣呢?應該只有「驚駭莫名」這四個字可以形容他的臉。

  也是啦,這年代大概不會有哪個女子敢直接自己掀喜帕,還大剌剌地開始拆鳳冠霞帔。但那又怎樣?前前後後就四件了,換件簡單的布裳不行嗎?我還有穿單衣的,又不是脫得剩肚兜。

  他不是女子,只要胸前結顆紅繡球就算解決新郎打扮,這鳳冠漂亮歸漂亮,卻實斤實兩的重!古代女子真是辛苦,不像二十世紀穿個婚紗,看是要削肩、擠事業線還是露大腿,說多輕便就多輕便。我怎麼想,都覺得這身喜服根本是在給新娘下馬威的吧?

  但我也沒那麼好心情穿著單衣走來走去,我找到素瑛幫我擺在一旁的幾件便裳挑了青花色的外衫套上。整裝完畢後,顧子睦才收起快碰到桌子的下巴。

  可他仍是瞅著我看,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妳……」

  「我有名有姓,不是什麼妳不妳的,我叫岳寧香。」鴨子都在屋裡了,好歹也搞清楚我的名字吧。

  我嘖了兩聲,走到桌邊坐下開始吃東西。餓了整天只能吃點糕餅充飢,我的老公很廢,不靠自己吃飯難道還奢望酒鬼會招呼我嗎?

  他整張臉脹紅得很,明顯是酒力作祟;眼睛一直很瞇,越用力看我就越瞇,眉頭還是皺得很緊,鼻子嘴巴都在位置上,乍看之下也是個普通人嘛。

  他搖搖晃晃地連酒都倒不好,我看不過去,順手搶了酒壺替他斟滿。

  「喝啊,不是想喝嗎?」我說,當他訝異望著我卻沒乾杯時。

  「妳……」又妳,嘖。「我、我們是不是見過?」

  ……如果不是他說得很吃力,我真的想把酒倒在他頭上。這二十世紀老套到不行的把妹技倆,怎麼會從一個古代人嘴裡說出來啊?

  「我家是開客棧的,或許你來喝過茶吧。」我隨便回答他,連用語都不是很計較,反正睡醒也記不得我曾經滿口現代用詞。

  我這麼努力敷衍他,他倒是嫌我酒添得慢,索性拿了整壺回去用灌的。

  醉死最好,省事!

  他咕嚕咕嚕地喝,等乾瓶後我也半飽了。

  他半趴在桌上,大概是酒精已經完全奪去他的清明,他一直細細地喊著蘇慕青的名字,充滿感情又飽含痛苦的低啞。

  我突然有點可憐他。

  古時候兩情相悅可不容易啊,多的是只靠媒妁之言就成親的男女,紅蓋頭一掀,就算對方滿臉麻子或缺胳膊斷腿妳都得認了過完一生。就不知道蘇泗貴怎麼可以這般缺德,壞人姻緣不怕有報應啊?

  我攙起他,沉得很,幾乎扛不了。

  我又累又惱,他還死賴在桌上不動,忍不住就噹他了:「顧子睦!要嘛你就乖乖配合我移動回床上休息,要嘛你就做好你的君子在這桌上過一晚吧。我數到三,一,二……」

  「三。」他說,而且同時配合我站起身子。

  哇咧的,他真醉假醉啊?

  一路搖搖晃晃,幾度都要摔到地上去之前,總算是平安到達床沿了。

  掀了蓋頭之後我忙著更衣吃飯,完全沒注意到床邊風景,這會兒細眼一看,我頓感臉上熱辣辣一片。

  床上鋪著床單、棉被、雙人枕,還有……

  一塊白布。

  古代人真的太有創意了,才會想到用這種變態招數證明新嫁娘是不是處女……但我也太疏忽了,以為嫁了就只是換地方住和多一個老公,這「床上」的事情,我還真壓根沒想過。

  幸虧他醉得半死沒有撲過來,不然我真怕我會大喊強姦非禮就奪門而出。

  我把他往床上丟,隨隨便便拆了他幾顆扣結,湊上他自己酒後躁熱東抓西扯的,顧子睦最後的造型非常凌亂,完全達到我個人的需求後,我拿過地上厚重的喜服當棉被,縮在太師椅上就睡了過去。



  知道我為什麼睡椅子嗎?硬梆梆又不好睡的粗活,應該叫顧子睦去睡。

  只是我當然別有用意,就是圖睡在椅子上不沉,才能在公雞初啼便醒來。

  唉唉唷唷的,筋骨痠痛得在跟我抗議,但我搶時間要緊,還是火速脫得只留單衣,把喜服往地上丟,青花衫收得整齊後,一把將顧子睦擠進去一點,扯了棉被就往裡頭縮,完全就是有一起睡過的跡象。

  躺不到兩刻鐘,門被咿呀推開,素瑛端著有水的臉盆進來輕輕喊醒我,請我先梳洗,等等會幫我穿衣化妝好去大廳拜見公婆。

  我拿起布巾沾濕抹了抹臉,眼角餘光間,瞧見素瑛紅著面孔把顧子睦腳邊染著血的白巾收走。

  呼,大功告成。

  「真痛。」

  我摸了摸昨夜就上好藥的手臂內側,辛苦了,還挨了一小道剪子的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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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伶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