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中午過後,【沁閔居】外停著輛馬車,狗子和阿富正努力把昊陞的行李擺進去。我張望了一眼,建議鋪床棉被免得太顛簸,然後我瞧見阿富偷偷地把一捆布包藏在被角處,發現我看到,他還擠眉弄眼暗示我別聲張。

  想也知道是我送的那堆雜書。

  萬事齊備,只欠主人翁。

  但昊陞賴在客棧裡,口口聲聲地嚷說他病了、不舒服、不要回學院。

  我走過去,看他趴在桌上哼哼唉唉的裝病。

  「姊姊,陞兒不舒服,頭疼想吐。」軟軟地撒嬌。

  「不舒服啊,要不姊姊幫你揉揉?」

  「嗯!」

  我賞他一個暴栗打得他唉唉叫,「死小鬼,好的不學學壞的,想逃學啊?不回去我就打得你滿地找牙。」

  「很痛耶!」他癟嘴。

  「知道痛就給我乖乖上馬車。」

  他一聽見上馬車三個字就把嘴閉緊,猛搖著頭不肯去。

  「做啥不回去?怕李秉釗又欺負你?」我問。

  「我才不怕他那個賴蛤蟆!」他哼氣,愣了一秒就撲抱我的腰。「姊姊不要嫁人,陞兒很快就能持家了,不用賣酒我也養得起妳!」

  我僵住了。

  這孩子真傻又天真,但大人說話哪會避著孩子,不知聽了多少市井的傳言。

  其實這陣子,【沁閔居】的客人少很多,大家知道我的婚配對象是顧家二少爺之後,一向喜歡我們樸實的臉孔,全都轉為輕蔑,更甚大喇喇分兩派,一派說我爹賣女求榮,一派說我這破相女子跑去攀龍附鳳。

  明明是場慘兮兮的婚姻卻還能染上這麼多色彩,我也佩服那些午後閒嗑牙的叔嬸了。

  「笨陞弟,」我掐了他的臉。小子還有點嬰兒肥,肉肉的。「你就這麼巴望姊姊嫁不出去,日後孤寡無依麼?」

  「有我和爹娘啊!而且也有狗子哥和阿富哥跟秋嬸!」他嚷嚷。

  「狗子哥和阿富哥不用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嗎?秋嬸和爹娘不會老嗎?就連你啊,日後娶了媳婦兒,也是把姊姊擱一邊囉。」

  「才不會!」

  「好好好,你不會。可是姊姊老了呢,你不希望有姊夫可以照顧姊姊麼?」

  一直氣憤的他垂下眼簾,認真說了希望。

  「姊姊沒那麼笨,顧二少爺人不錯,姊姊會過得很好的。」我笑著摸摸他額頭。

  可他衝口問:「那為什麼不嫁給阿富哥?」

  「呃……」

  「阿富哥也可以照顧姊姊啊!而且阿富哥他還、他還很喜歡姊姊……他沒告訴妳嗎?」

  我回身瞧了阿富一眼,唉,你啊,養老鼠咬布袋了,昊陞可沒給你留面子都攤得一乾二淨呢。

  他跟著我的視線看了阿富,又問:「還是姊姊不喜歡阿富哥?那妳和我說不喜歡什麼,我去讓阿富哥改了!」

  嘖,人小鬼大,還想當牽紅線的。

  我嘆口氣,「大人的事不用你管,回去把書唸完才是你的事兒。」

  我牽起他,他的表情真是無比哀怨。從袖裡掏出兩只小船,是我藉著阿富送給他的那一對。

  他遞了一只給我,「給。」

  「你不喜歡啊?這不是阿富哥送的嗎?」

  昊陞很不滿,瞠我一眼:「還誆我,阿富哥早跟我說了,這是姊姊買的吧,我們一人一艘,見船如見人,姊姊不可以忘記我。」他說著說著又紅了眼眶。

  ……這年代嫁人難道不能回娘家嗎?需要搞到這麼over?

  但我不能忍受拒絕昊陞的溫暖。

  我以前也有一個弟弟,卻沒有好好照顧過他,因為從我被冷落開始,享有全家人呵護的弟弟就成了我的眼中釘。我靜靜地怨恨他搶走本來屬於我的家庭溫暖,也痛恨他的優秀連帶拉高父母對我的期望,但我最恨他,每次都笑笑的,不把我欺負他的行為當一回事。

  多麼可恨,我卻沒有回應他想要姊姊疼的心情,看他失望我還很開心。

  有時候看著仇恨岳寧香光鮮的昊陞,就好像看見以前那個縮在角落裡怨恨弟弟的自己。

  我不想看見他擁有跟我一樣的寂寞,特別是現在。

  「姊姊怎麼會忘記昊陞呢,你是我最可愛的弟弟啊。」我替他抹掉眼淚,「姊姊就算嫁人了,也還是會回【沁閔居】看看,別這麼害怕看不見我了。好好讀書,早點回來幫忙爹娘,姊姊還等著看陞兒當上大掌櫃呢。」

  他用力點點頭,握緊了那艘船便鑽進馬車,起駕後把頭了探出,猛力地對著我們搖手道別。

  不知道……發現我現世的屍體後,弟弟哭了沒有,其實他跟昊陞似乎有點像,都很愛哭。

  再見,我的弟弟們。







  送走昊陞後,大家都轉回屋裡休息,現在算是休息時間,人比較少,狗子或阿富顧店就好。

  但我回過身,發現阿富猶在我身邊傻傻望著我,像是有很多話要跟我說卻不敢說。

  聽說他中午又燙了兩個客人,還打破五個碟子。

  他不能這樣下去,我也不能容許他這樣下去。

  「阿富哥。」我出聲喊了他,他似有些如夢驚醒。「你整理整理【沁閔居】,完事了就到小院找我吧,我在那兒等你。」

  大雨過後的下午,小院有些濕漉,木製桌椅被染了水氣,榕樹葉子滴著水,像哭了一場。

  揣緊懷裡的香包,時效太趕,針腳不是很好,但來不及就只好湊合了。

  等得有些久,我禁不住納悶,正回頭張望就瞧見阿富站在門前不知看著我多久了。

  「來了怎麼不作聲?」

  「我想多看看小姐,過了明日,小姐就不在這兒了。」他幽幽地開口,邊說邊緩步行來,雙眼直盯著我,沒有移開過。

  「就算入了顧家門,我也仍是岳家人。不是能歸寧嗎?很快就見得著我了的。」

  「那不同……」他搖頭,「屆時妳便是『顧少夫人』,而不是寧香小姐了。」

  我聽得出來,阿富很用力強調少夫人三個字,所以這就是他一直盯著我看的原因嗎?一旦婚嫁,婦人就容不得其餘男子僭越一步了。

  還是一樣這麼守禮節啊,我苦笑了。「阿富哥,給。」

  他有剎那的怔然,接過香包後,仔仔細細地摩娑著,放在眼前細看。

  「這?」

  「是回禮。」我笑笑。

  我繡的花樣,不是什麼梅蘭竹菊也不是牡丹茉莉,而是糖葫蘆,我知道很白癡,但這花樣對於離別禮物而言卻再適合不過。

  「井裡掏天,富貴……在望?」他唸出我額外繡上的句子。

  我抬起眼,真誠地望著他:「阿富哥,我已經跟爹商量好了。日後未時一到,你有空就去巷尾的李夫子那兒請益,你的才學不淺,應當用功苦讀,時日一久,說不定功名便唾手可得了。要爭氣些,別辜負自己的名字。」

  阿富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攢緊那個香包,嘴裡不斷細喃著我那八個字,幾度張口欲言又像卡著喉嚨沒有出聲。等他真的能開口說出句子時,他已先一把激動地握緊我的雙手。

  「……小姐!我、我……妳待我這麼好,是為什麼?」他的眼神散出強烈的渴望,握著我的手緊牢得似不希望放開。「其實我對小姐、我、我……」

  他最後還是想說嗎?

  我幾不可聞地輕嘆。「還君明珠淚雙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這兩句的意思,阿富哥可明白?」我靜靜凝望著他,感覺手被稍為鬆開。「阿富哥,寧香對不住你,你的心意我知曉,但我無以為報,也不能……讓你這麼一直掛念著我。」

  他完全放開我,眼裡充滿濃厚自卑。

  阿富大大吐出一口氣,語帶自嘲與壓抑:「呵,是了,小姐與井富的身分不同,是我妄念……是我苛求了。」

  我想解釋我拒絕他並不是因為身分地位,而是感情本來就該兩情相悅,更何況,我已經訂了婚事,明天就要上花轎了,我不可能因為阿富就放棄婚事,我甚至一點都不愛他,對於阿富,就跟狗子一樣,我只當他們是我在這裡認識的朋友、親人,並沒有那些所謂,浪漫的愛情。

  我望著他受傷的樣子心底很難過,【沁閔居】的每一個人對我都很重要,這樣傷害他,我真的很捨不得。如果不是他這麼死心眼,極可能因為我就誤了一生的話,我絕對不會這樣做。

  我低低地開口:「無論你怎麼想,命運都已為我做好決定了。阿富哥,記得你說過的話,請莫再……掛念寧香。」

  「小姐……」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喊著我時,聽來很沉重。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要忘了你的承諾,別當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我咬咬牙,別過身就進了岳府。

  這一入,直到上花轎,我都沒再見過阿富一面。





                  【第六章】



  岳府廳裡擺著很多有的沒的,有畫、有酒、有綢緞,也有珠寶,聽說那是我的嫁妝,娘砸著重本在這幾天裡瘋狂血拼,就怕我帶少了會讓夫家的人欺負。

  其實不用想這麼多,沖喜的新嫁娘本來就是趕鴨子上架。

  但這是她的好意,我只好偷偷拜託爹,看到特別貴重的就拿起來留著給昊陞將來下聘用。

  和阿富了結後,我另外還請了狗子和秋嬸過來一趟話別。

  狗子企圖忍著眼淚,半句話都不敢多講,秋嬸拉拉雜雜交代著我些作人妻子的本分要點,又摸摸我的頭,拿著帕子抹眼淚。

  秋嬸說完了,我看著一邊的狗子埋怨,「狗子哥真狠心,小妹我都要嫁了,你連句話都不肯跟我說麼?」卻忍不住一鼻子的酸。

  他聽後嘴一癟,眼淚直落。

  「妳這潑娃娃!哪兒疼就往哪兒踩,是嫌我還不夠捨得、想我拉著妳不讓妳上花轎嗎!」他罵咧咧的,哭得比我還可憐。

  「狗子哥就不是大姑娘,不然綁也綁著你一起去!以後、以後沒我這妹子給狗子哥做點心,你可要好生照顧自己……」

  離了狗子,就像離了手帕交一樣難過。

  穿來這裡,我最先孰悉的不是爹娘而是狗子哥,如果不是他這麼熱心又溫暖,我也沒辦法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這些日子以來,他就像是最貼心的朋友,有時候照顧我,有時候陪我聊天陪我玩,教會我這年代的很多事,是他用他的眼睛當成我的眼睛,讓我變成現在的岳寧香。

  他沒能忍住,哇地衝過來抱緊了我,哭得很大聲。

  連鼻涕口水都噴濺亂灑,不愧是性情中人。





  之後我一直是渾渾噩噩的。

  任著娘在我臉上塗塗抹抹,換上大紅色嫁裳,坐在梳妝台前替我梳頭。

  「我和你爹命薄,親友不多,本來該讓姥姥幫妳梳頭祈福的,可婚事有些匆促,怕是她老人家趕不及,娘就代了。」

  娘的話裡有些哽咽,我不太懂,只是梳個頭為什麼要這樣大費周章?

  但她放下我所有頭髮,直瀑瀑地披在背上,髮尾倚腰。娘拿起梳子,落在我的頭頂上,起梳就跟著開口。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堂。」

  我哭了出來。

  這是習俗,很中國又歷史的習俗,我只在內地的古裝連續劇裡看過,當女子出嫁時,會由親人中選出一個福分很好兒孫滿堂的人來幫女子梳頭,就像是希望福氣可以藉由這種儀式傳遞,讓新嫁娘也能幸福一生。

  我突然深刻地感覺到,我真的要嫁了。

  兩世為人,我在這搞不清楚年代跟位置的地方,要嫁了、要為人妻子了。

  「不能哭、不能哭啊,傻孩子,這一哭,胭脂香粉就落沒了可怎個辦?」娘急嚷著,扳著我的頭上仰想讓我把眼淚擋回去。

  我看著娘,她早就讓眼淚在臉上刷了兩道,但我這妝是新娘妝糊不得,本來還想素顏出嫁,是被娘抓著翻出所有香粉、黑筆、胭脂才辛苦疊出一層層臉皮的。

  為什麼鉛粉都不防水?我怨恨死了。

  「出嫁要開開心心的,哭喪著臉沒人疼呢。」她說。

  「寧香知道,可我捨不得娘……」

  現在又多一條為什麼不防掉粉?連討個擁抱都困難!

  「傻孩子,是爹娘對不住妳,讓妳就這麼胡裡胡塗地嫁了。」娘說著說著又要哭了。

  這麼哭哭停停下去,我想了想覺得很不妥。這樣明天出嫁會很恐怖,新娘有黑眼圈,新娘母親有核桃眼,我是不太介意新郎長怎樣,但我想他可能會介意新娘長怎樣吧?

  我試著擠出笑臉:「怎麼會呢?娘不是說顧二少人品不錯麼?富貴子弟多得是驕氣,能得娘青睞,想必待我也不會差了。」

  娘沿著我的頭頂一路摸到臉龐,「什麼時候,我的香兒就大得要嫁人了,娘都還記得,妳在搖籃裡小手小腳的模樣……當了人家的妻子,切記三從四德,很多事忍忍就過了,別拗著出鋒頭,顧家不似咱家,人多規矩也多,多學多看少說些話,這樣人家就不會欺到妳頭上了。娘這些話,妳得好生記著,知道嗎?」

  「香兒記著了。」我點點頭。

  看看時辰,娘囑咐我好好休息,隔日還得起早梳頭上鳳冠和首飾們。

  送走了娘,屋裡才恢復沉靜。

  我好像來不及跟這房間產生多大的感情,轉過來才住三個月就又要離開了,甚至細看過都沒有。

  現在張望,真的很閨女粉氣。入門一張圓桌,三張圓凳,都仔細鋪上了桌巾椅墊;桌上擺著一副白瓷水壺和三個瓷杯,旁邊還有我當練習用散著的帕子和布角。

  圓桌右側是牆,只掛了兩幅畫,沒有書櫃擺設。圓桌左側有個木雕的屏風,往裡走是個六坪大的空間,底部是床舖,床簾是桃紅色的紗,床墊被套枕套都走粉紅路線,十分看得出原主人的喜好。床的左前方有個大大的衣櫃,梳妝台就倚著屏風。

  只有床舖的右側是我最喜歡的角落,那裡有扇窗,對著天空和遠處的榕樹影,有個小案在窗邊,光線很足,我會坐在這裡練字和繡花。

  我坐在窗前望著橫越古今的月亮,像想了很多又像什麼都沒想。

  又是條命運的岔路嗎?

  我問了月亮,但她沒有給我答案,只有浮雲半掩著她皎潔的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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