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阿富是讀書人,可能私下會練練字之類的,但我不知道,他的字居然龍飛鳳舞得很,甚至隱隱帶有一些草書的味道。

  快老實招來吧,其實你來自於清朝之類的齁?還行草咧……

  我瞠目瞪著那為數三十張的菜單,對,瞪著,因為我有點不爽,為什麼他一個晚上可以寫三十張而且又漂亮美麗的?該死!

  默默掐緊手裡握著的三張破紙,我僵硬地道:「阿富哥真有本事,這菜單字跡工整,很一目瞭然。」

  「嘩,真漂亮!有你的,我頭一次看到你的字跡,比掌櫃的還來得好看呢!」狗子大聲讚美,讓我的雙手掐得更緊。

  這下就是死也不能讓他們看到了!

  狗子大吹大擂,阿富謙虛自牧,只有我臉色發青,非常希望變成透明人。

  我輕咳了聲打斷他們噁心的對話:「既然如此,午時就試用看看吧。狗子哥和阿富哥記得帶著,別忘了。」

  「那當然!」狗子哈哈笑,「小姐這招可真高啊!那【翠雨閣】一定比不過咱們了!」

  「嘎?我說,狗子哥啊,」我窘然地開口:「都是開門做生意的,別老這麼仇愾,讓人聽了傳出去,有個什麼間隙的豈不是不好?」

  同業本來就會容易有點爭強鬥勝的味道,特別是服務對象差不多、提供商品也差不多時,並列著討論優劣應該是市井最常幹的八卦。

  那間狗子口中的【翠雨閣】就開在三條巷子之外,雖然都是客棧業,但主打可不一樣,人家打的是茶,我們打的是酒,其實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各有專精嘛,市場又不侵犯。

  偏偏就是有些喜歡看熱鬧的討厭鬼,會在來我們客棧喝酒時跟狗子囉哩叭唆。

  什麼【翠雨閣】昨日的黃瓜悶肉多鮮多甜、【翠雨閣】的服務多周到還送小菜、【翠雨閣】的掌櫃熙翠多溫柔婉約……我看狗子氣憤的程度,就差沒去搶兩個民女來當坐檯小姐好比過人家了。

  【翠雨閣】的事蹟我聽說的不多,扣掉狗子加油添醋的部分,我也只清楚【翠雨閣】的老闆是女的,名叫范熙翠,似乎是個將奔三十的寡婦,膝下兩名幼子,撐著夫家的財產努力過日子。因為范熙翠的娘家是產茶的,所以【翠雨閣】才以茶聞名。

  至於人家的經營手段啊、廚娘廚藝啊,那真的不是我們岳家該管的事。

  可狗子完全不聽勸,又在那邊暴跳嚷叫,拿著菜單就當令箭想去射將軍下馬,他真的是想太多了。

  我拍拍額頭,決定倒杯茶給他潤潤嗓,趁機叫他閉嘴。

  不過我才伸出手,就覺有人目光灼灼,趕忙收回來卻已經來不及了。

  「我的份兒已經給小姐了,那小姐的呢?」

  始終沒離位的阿富,又是一板正經地發問。

  「啊?我的嗎?哎呀,阿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寧香忒愛偷懶,連一張都還沒寫好呢!今日就先用阿富哥的頂頂吧!」

  「是嗎?」他的眼神偏了偏,看向我背在後頭的手。「可方才我瞧小姐手裡有紙¬¬……」

  「哪有紙!那是帕子、米色的手巾!」我辯白。

  他拉長喔了一聲,表情似笑非笑的,看起來就很機車。

  笑笑笑,就儘管笑好了,反正我不拿出來就死無對證,永遠沒人知道我寫的有多鬼畫符!

  看誰比較高竿,哼。





  ……要真是那樣,不知道有多好。

  所謂鴨蛋再密也有縫,我留這鬼畫符做啥呢,就該一把火毀屍滅跡,才不會彎個腰就從腰帶裡滾出來,一路該死地往才子富的腳前去。

  我還來不及喊不要動,他就一把拾起來了。

  「秋嬸!蘿蔔乾我等等再拿給您!」我隨便嚷著交代就幾個大跨步衝去阿富面前。

  「這我的!還給我!」

  轉性的岳寧香完全不潑辣,扣掉現在我正單手插腰、單手討債的姿勢以外的話。

  阿富瞧了我一眼,「小姐的?」

  「沒錯。」我哼了聲:「所以還請阿富哥物歸原主,謝謝。」

  「這樣啊,」他看了看紙團,思考了會兒。「可我瞧上方的墨跡似乎透著很眼熟的字哪,莫非這是小姐您抄的菜單?」

  我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才不是!那是、那是我昨晚兒練的大字!我才正想拿去丟了……並不是阿富哥所想得那樣。」

  說完連我自己都覺得心虛啊!怎麼那麼笨!

  畢竟才子有腦袋和眼睛,知道那團垃圾確實是狗啃的菜單,但阿富是直心眼的傢伙,也許他有捉弄我的意思,可最後他還是默默把紙團交還給我。

  他雙手拍拍大腿,去了些手上的灰塵後彎身抱起一籃的大白菜。路過我時,表情泰然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這?」

  「小姐說要丟,阿富自然不該阻妳。」他拋下這句,便回了廚房去忙。

  我望著那團證據呆了。

  我本來以為,他會搶著那團菜單嘲笑我的字很醜,就跟那時毫不遮掩諷刺我病得很重的話一樣……沒想到他這般謙謙君子,反而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過是不是我多心,這紙團,好像鬆開了很多啊……

  猶納悶,才剛進去的阿富又轉回來取了一篩子的蘿蔔乾,見我還在原地,便交代了幾句。

  「未時的習字,小姐應該識得差不多了,今日還請小姐回去取點紙筆硯墨再來。」

  我偏頭想了一下,「阿富哥是要抄菜單吧?好,我會記住的。」

  「不,不盡是菜單。」他說,也沒交代清楚又轉身離去。

  呃,那不然會是什麼?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真的不是菜單,但也可以說是菜單……

  這個我前頭才封為君子的人物,居然以他寫的菜單為臨摹範本要求我照著練字!

  「阿富哥,你算計我!」我很不爽地磨著墨。

  他極淺彎了彎嘴角,沒有正面回答:「練字要平心靜氣,小姐請切記舒心。」

  舒個鬼!你有看過被坑了的貓會乖乖給人摸嗎?沒一爪子抓花你的臉就不錯了!

  我就知道紙團鬆開不是我的錯覺,在還我之前,阿富早就萬分確定那裡頭是扭曲的菜單,難怪這麼乾脆就交出來了,原來這都是計畫好的。

  我悲憤莫名,而且欲哭無淚。

  字寫得醜也不是我自願的啊,現在真是後悔小時候的書法課怎麼都在打混摸魚,紅圈圈少得可憐還兼荼毒老師眼睛。雖然羨慕別人的撇捺都美得嚇人,但跟腦袋只想著下課要怎麼玩的小學生而言,大家都是搶著交帖子的。

  唉,又是一個萬般無奈的「早知道」。

  磨著磨著,墨汁的濃稠度似乎早就好了,所以我拿起毛筆沾了兩下,對著攤開的宣紙發愁。怎麼下筆好?

  才想問,一瞥過頭去還真不得了。

  阿富提著筆,姿勢非常漂亮地挺胸懸腕,眉宇間氣定神閒,波瀾不驚,下筆穩健,每個筆劃都圓滿而飽實,該豪邁就豪邁,該細膩就細膩,一勾一撇一捺,幾乎就像我小時候臨摹的帖子那般工整。

  ……穿什麼工作服,他若換套書生衫再去路邊賣字,誰不賞他光了?

  「有才華真好。」

  我悶悶開口,一收聲後,有種驚嚇便直達靈魂深處。

  才華。

  是了,才華。

  現在想想,自己穿前還會敲敲鍵盤跟文件,原本以為只要手沒斷的話再怎麼不濟也餓不死,結果誰知道,只差一步,就要去賣笑露腿當檳榔西施。不是瞧不起,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自己的道義跟為難,我從未看不起過任何一行,但我看不起,那個偏執卻又無力的自己。

  我不是沒有才華的,甚至,很多人希冀擁有我的才華。

  但幾句話能成詩成畫的才華,在富足的二十世紀卻沒辦法養活自己。

  夢想慢慢變成笑話,就算明知道要追逐夢想這種話是個幌子,大家卻仍是盲目跟從。我們都知道,夢想是吃得飽的人才有機會追逐、才追逐得起的,現實裡你看的是錢、是能力,市儈就是每個人最真實的樣子。

  因為太傲氣又不肯變通,加上荒謬且白癡的理由,我讓才華擁有我,然後也……殺了我。




  「……小姐?」凝滯而疑惑的聲音傳來,打斷我的思緒。

  想起這些事情的我如墜五里霧,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等看清楚了,才知道自己又滿臉都是淚水。

  我想我是嚇到阿富了,他的表情很震驚,還有點隱隱發青。

  我伸手抹抹臉,裝得若無其事輕咳了幾聲,拿起筆寫了幾個字。

  「高處不勝寒。蘇軾的《水調歌頭》?」他看了看我的字,默默地朗誦起原文。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沒想到他比我還朗朗上口。

  若不是這闕詞在後世被譜曲成歌,還是留名青史的鄧麗君小姐唱過,我大概也記不全。

  低頭望著我扭曲的字跡,高處不勝寒。聽說這幾句的原意,是蘇東坡感慨對現世的無奈,所以萌念想出世回天上當仙人,卻又擔心月宮的冷清反而比現世的汙濁可怕。

  最後蘇東坡還是繼續勇敢地在官場打滾,活過他文采留芳的一生。

  落下這幾個字的我,無法擁有蘇東坡的勇氣,我輕輕嘆息,回神去聽阿富的朗聲。

  文人騷客或許喜愛吟詩作對,但朗讀時的阿富,隱約有點憤慨,說不定他也埋怨其志不伸。

  最後一個字音落地,他重重一嘆,吐出濃厚的惆悵。

  我倒了杯茶給他,「字是我寫,怎換阿富哥感嘆了?」

  微微一怔,他搖搖頭。

  「讓小姐笑話了。」他說:「興許我也猶恐高處不勝寒吧。」

  「怎麼會呢,阿富哥是有天分的人。只要肯爭,路就不會只停在眼前。」

  這裡不是現代,就算吃不飽穿不暖,但人們追求心靈進步的力量卻源源不絕。

  好比蘇東坡,明明被貶得很慘,卻依舊困境求生,還在這闕詞的最後留下鼓勵自己的句子,把他的豁達毫不吝嗇地留給世人。

  「天分?」他冷冷笑了聲。「小姐誤會了,井富從未擁有天分,能識字讀書,說些經文典故,都是我一次次苦背而得。小時候爹娘管得嚴,只要我在私塾稍微遜人一籌,回家就得挨板子……我怎感與蘇翁這種上天垂青的文人相提並論?」

  阿富居然跟我提了自己的過去。

  他的眼神有些冰冷,卻也痛苦,希望擁有一家人的美麗回憶,卻想起很多的不開心。

  並不是每個小孩都會唸書的,我小的時候,學歷可以代表一切,考不好也是領過皮帶抽打,學校也差一分打手心一下,原來時光久溯,這裡也有一個挨打著讀書的苦孩子。

  「你怨他們嗎?」淡淡的,我問。

  短短時間裡,他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麼都沒想的眼神迷茫。「那是他們希望我長進,我不怨。」

  真認分,又有點叫人心酸。

  我努努嘴,決定記起來跟爹拜託,如果有閒錢就撥一點給阿富,看是要繼續讀書還是考科舉都隨他,是不該埋沒了一個肚子裡有墨水的文人才是。

  「那小姐又因何故是覺深寒?」

  ……我說先生,你就這樣一棒子打過來不是讓我去死嗎?還以為剛才這樣就算呼嚨過去了咧!

  我淡笑,「興許似你,信不?」

  他皺皺眉,而我不再多說,不得其解後空間又復一片寧靜,只剩下我們書寫的紙捲沙沙聲和夏日的蜂擁蟬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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