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窩，喝杯茶共賞一語秋話

　　或許我應該聽亞諾的話。

　　當我踏出車門的那一刻，放眼所及時，我的腦海冒出這句話狠狠賞了自己一巴掌。




　　那根本是片屍海，或說，「人間煉獄」這樣誇大的言詞也有適當的使用時機。

　　我讓亞諾載到巷口，不是想走路進去，而是地面上橫亙著的「無數東西」讓輪胎過不去，我終於了解，為什麼亞諾在我下車前還拉著我的手，慎重無比地問我最後一次，能不能不要去。

　　當我停在車身側邊被畫面震得腳步僵硬時，我聽見亞諾也開了車門下車。他猛烈地倒抽了口氣，嘴裡喃著些像梵音的文句，邊走邊唸地來到我身邊。

　　「小曼，這才是真實。」他嘆著氣，「妳還要往前走嗎？會更不堪的。」

　　我看了他一眼，明白他說的是事實。

　　這已經不是「圍剿」，而是單方面似的──「屠殺」。

　　……但，對不起，亞諾，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要去。

　　我挺了挺肩膀，邁了第一步出去。

　　亞諾了解我的決定，他只是嘆息著跟在後頭，繼續唸著那串梵音祈禱詞。



　　這條我每天都會經過的巷弄，在此時被染上了鮮綠與豔紅的血色模樣。

　　無論是柏油路上、人行道上、電線桿或路燈上，能「掛」的一切空間內，都躺著一個又一個的西裝男。但他們的西裝不再筆挺，身上有著尖銳抓痕，像是被什麼東西撕裂開身體，露出一個大洞後，再被塗滿鍍銀劑的刀棍插入體內。

　　人類的部份先死，而吸血鬼的部份，也活不了。

　　吸血鬼獵人深諳萊斯特的弱點，卻也模糊了，其實他們擁有相似死穴。

　　其實我很想吐，想蹲在路邊把胃裡的東西都翻出來，也一併把恐懼跟畏怕從我身上挖掉。可我不能這麼做，我必須死死壓住這些衝動才有辦法前進，必須視而不見，才有辦法找到殺戮中心的萊斯特。

　　走到最後，我只能倚賴亞諾的扶持，滿臉的淚，全身抖得幾乎不能行進。若不是亞諾明白我的決心，他不會牽著我繞過那些屍體，免得我摔在上頭連自己都不能原諒。

　　也因為亞諾支撐我，所以我才顫著音問：「那是、什麼意思？」

　　他朝著腳前的屍首唸一遍後，才回答我：「梵文咒語，意思是早日歸向西方極樂世界。我在西藏的喇嘛院學的，想不到居然會在這裡派上用場。」他苦笑撇撇嘴，又恢復一臉肅穆，對著下個殘骸口吐梵音。

　　我不會梵文，但我會幾個佛號。雖然不知道東方神佛能不能庇護這些「不完全人類」到達西方世界，但我希望可以，至少，我還能有點自我安慰。

　　短短五分鐘路程，我卻覺漫長地快要死去。過度死寂的街道總算傳來亞諾梵音之外的聲響──廝殺的打鬥聲。

　　連跟亞諾對望一眼的時間都沒有，我們幾乎同時朝前奔去。

　　我終於找到萊斯特了……

　　但那也不是萊斯特了。










　　他當著我的面，徒手握著某位西裝男的脖子舉得很高，路燈照耀下，西裝男死前的猙獰、萊斯特冒著鮮紅尖爪的五指、面無表情的冷色臉孔，我都瞧見了。

　　我來不及呼喊，萊斯特已把他像拋東西一樣往上丟，張著銳利的十個指尖，撕裂了他的肚皮，掄起地上的鍍銀劑棍，跟射飛鏢差不多地把那具屍體釘在路邊大樓的鐵門上。

　　就像那棍子也射中了我一樣，我動彈不得、全身僵直地凍在原地。

　　滿地屍首下，只剩四個人還站著，全都是熟面孔，最後一個人，是臉上揚滿半驚恐半殺氣的潘朵拉。

　　潘朵拉的衣衫已不全，有多處遭萊斯特利爪揮過的痕跡。她捂著鮮血淋漓的左手臂，一隻眼睛惡毒地瞪著他，對，一隻。她左半側的臉爛了，不知道是當時鍍銀劑的腐蝕來不及阻止造成的，或是這場廝戰所為，但最後就是這麼一個美女，少了半張臉和一隻眼睛。

　　她忿忿口吐：「惡、魔！」

　　萊斯特不發一語，刷地張開手，尖爪沁著血發出很森寒的光。他的眼神讓我完全認不出是他，幾乎無表情的眼珠子讓整片幽藍色佔滿，殺意濃厚得像要穿眼而出，如果有什麼是能被映入的，說不定就是鮮血。

　　他舉高了右手，挑釁地指著潘朵拉，桀傲眼神裡，噬血地微笑。

　　「潘朵拉，不要！」亞諾大叫。「妳快走！快逃！」

　　亞諾的叫喚讓潘朵拉把眼神投射過來，她看著我時滿是輕蔑，但回頭看著亞諾時，是種女人的溫暖。

　　她很輕很輕地，微笑了，但也哭了。

　　淌著血淚的藍眼珠，是我見到潘朵拉美得像夢的一幕。

　　她鬆開手露出見骨的傷，臉上騰滿殺氣大大甩了鞭子一把，便隨即往萊斯特的方向衝去──

　　死了。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形容潘朵拉死去的模樣，可那片段卻一直在我腦中播放、一直一直，讓我狠狠記住了萊斯特最殘虐的恐怖。

　　就像往死裡奔的鹿衝向獅子的嘴。

　　萊斯特伸直手直接掐住了潘朵拉咽喉，同樣高舉著讓她發出掙扎呻吟，但不像對待西裝男的快速，他拖慢時間，耗在那裡欣賞潘朵拉俏臉皺成一團的痛苦。等欣賞夠了，萊斯特才伸出另隻手，併攏食指跟中指，長指甲看來就像刀鋒般地劃開潘朵拉胸口。

　　他挖出她的心臟，再眼睜睜地扭斷她脖子，到死，潘朵拉都沒闔上那只淚血的藍眼珠，與我對望。

　　而我終於承受不住地放聲尖叫，叫到聲嘶力竭、叫到萊斯特回頭看我，然後摔在地上暈了過去。